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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歌行(7)

「你相信命运吗,赵……夕雍?」

他讶异不已地回望她,无法置信她竟然当着皇帝的面,省去了他的官衔,这样亲近地称呼着他。

「相信……又如何?不相信……又如何?」他有丝赌气地说,不知道她这么问,用意何在。「我只知道,倘若是命运要我不得不一死,我决不畏怯;但倘若天意要亡我大宋,我也决不会如此轻易言败!」

「好。」她轻轻一笑,竟然称赞了一声。随即,她面容一凝,神情变得很认真。

「只是,我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你死的。赵夕雍……」她一字一句地唤着他的姓名,清晰的声音显示着她坚定的誓言。

「哪怕是放弃自己的生命,我也绝不会让你死。我一定要让你好好活着,在这世界上活很长很长的时间……即使你恨我;即使我死。」

月光如水的深夜。

虽然次日便已是敌方订定的来袭之期,但在这大战之前的夜晚,空气中却带着一丝窒息的死寂;并没有躁动不安,就只是,一片将死的沉寂。

在皇帝的座船上,舱中烛影摇曳,昏黄低黯,一灯如豆。

舱中只有三个人。余下人等,都已被小皇帝遣退。

「罢了,明日便是决战之期,现下……朕还要这许多人伺候,又所为何来呵?」他坐在低垂的纱帐之后,只有九岁的童颜上,却显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沉默。

赵夕雍躬身进入舱中,在门口停了一停,沉声问道:「官家命臣前来……」

话音未落,小皇帝就扬声阻止了他。

「堂兄……」这亲近的称呼使得赵夕雍一愕,刚要张口欲言,就又被小皇帝打断了。「……别惊讶吧。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还要遵守那些繁文缛节,做什么呢?我已经没有了其它亲人……」

赵夕雍闻言,看看帐中那瘦弱的小小身影,心中一痛,大步走到小皇帝面前。

「你并不孤单,你还有我们呵。你还有这一千多艘船上的二十余万人……」他蓦地冲口而出,「我们都是心向着你的——」

「是啊。而且,还有留在那片陆地上的千千万万大宋子民,他们都是心向着你的。」一个幽柔的清朗声音在他身侧响起,他一惊回首,却发现是韩轻舞,那谜一般的美丽女子。

「这么说起来,鞑子们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倚仗的东西……」她继续温柔说着,脸上甚至绽开了一抹浅浅的笑。

「因为大家,其实都是爱你的。」

小皇帝仰首看着他们,半晌,忽然点点头,笑了。「嗯,我会记得,大家都是向着我的。」

赵夕雍对这种场面有丝手足无措,幸而身旁的韩轻舞,行止自然地为他解了围。她笑着跨前一步,竟然伸手,揉乱了小皇帝的头发,态度十足宠溺。

「对啊,即使古来明君,所求的,也不过如此吧。而你,现在已经得到了,好厉害。」

小皇帝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两颗大大的泪珠骤然浮上了眼中。他「哇」地一声痛哭起来,扑进韩轻舞的怀里,一边哭,一边哽咽地说:「轻舞姊姊,我很勇敢,是不是?我不怕明天的那些鞑子兵,可是如果我死了,大家都会怀念我,都会把我当成一个很好的皇帝那样来哀悼我,是不是,是不是?」

韩轻舞的眼眶中,猝然充满了泪。可是她仍然保持语调的平静,安抚地摸着那颗小小的头,轻轻地说:「你是好孩子,也是好皇帝。即使是以前的有道明君,也不见得会有你这样的勇气……记得吗?前朝的玄宗,够厉害吧?可是安史之乱,他却没有勇气保护他的江山社稷,他逃走了……所以你比那些史上留名的,还要厉害;所有的人都这么想的——」

赵夕雍在一旁默默伫立,眼中,也似有泪光凝聚。

呵!这是怎样不公的天命呵!祖辈、父辈造下的孽,要着落在这样一个小孩子的身上偿还?他还只是这么年幼,他不明白他的父辈做过什么事,致使今日他丢了命、失了国呵!他自己做错了什么?可却为时势所逼,不得不去进行那早已注定了结局的一战!他也知道他会输么?输掉他的生命、他的江山,教他即使死了,也无面目见祖辈于地下?

他蓦然跨前一大步,俯身到榻边,张开双臂,将他的堂弟……甚至连着那为他的堂弟而哭的女子,一道揽进他的怀里,紧紧地,紧紧地。

在那宽厚温暖的怀中,她讶然地停止了无声的落泪。这久违的怀抱呵!太亲近也太熟悉;那记忆里的气息,一直飘进她心底。

她怔怔地仰首看他,看到他那线条分明的下巴紧绷着,那样执拗地要勉强压抑自己的怒意与不忿呵!那两片漂亮的薄唇抿紧了,唇角带起的细细纹路,彰显着他的执着他的怨忿他的不服输,仿佛一个最冷峻却不容改变的誓言,要为了他的国家而拼死一战——

帐外飘来的风里,遥遥地,带来远处的歌声,低回,而凄婉。那不知是谁,正在唱着怀念故都的歌;而那曾经繁花似锦的故都,却已成满目荒凉的废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归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荳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二月,癸未。

清晨,在楼船甲板上,韩轻舞倚着船舷,遥望远方。

清晨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日出时的朦胧雾霭笼罩着远远可望的、陆地上的高山;而在这条船四周,是无数条大大小小的舰船,桅杆顶端皆飘扬着大宋的旗帜。

空气里有一丝大战将至的紧绷和死寂,迫得每个人仿佛都要窒息。她仰首向天,深深吸气,再长长吐息,仿佛要藉此平覆心底深藏的不安。

「怎么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扬起,她一惊回首;赵夕雍正站在她身后,一袭青衣,劲装结束,显得格外英姿凛凛。

「你……你没有披甲……?」她愣愣地注视着他,喃喃说道。

他眉心一蹙,简短答道:「无论水战、或在船上与敌格斗,地方窄小,披甲无益,反而碍手碍脚,施展不开。」

「可是……」她再忧心地看着他,轻声道:「不管怎样,有个防护总是好的,毕竟刀剑无眼,更何况两军交战,都要置对方于死地——」

他凝眉,微微一怔;随即微笑起来,语气里有丝淡淡的不以为然。「呵,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我……」她一时语塞,仿佛无法相信他竟然会这么反问她。「为什么我要希望你死呢?你忘了吗?我是希望你活着的,一直一直地活下去——」

他俊颜里浮现微微的尴尬,刚要说话,眼神的余光就望到那朝雾稍散之后的远山,一股隐隐约约的黑气竟然从西侧缓缓升起,遮天蔽日,直冲云霄。他的心往下一沉,不祥的预感在心底浮现。他疾冲向船舷边,遥望着那道黑气,不禁喟叹了一声:「这……究竟是怎么了?难道……真是天意,要亡我大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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