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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歌行(40)

呵,这是连堂堂的一国之后都没能做到的勇气呵,那出身于司马家族的女子--与高贵乡公曾经彼此怨恨争战的司马昭仪,怎么可能为了那个不爱自己的夫君付出若此呢?

第四十七章

"啊,可惜呵。倘若她当年不从宫内消失,如今就是当朝的长公主了呢。一个如此聪颖有才的美人,怎能这般断然地舍弃往后一生的荣华富贵?"

炽热的夏日午后,热闹的酒楼内客人熙来攘往;听完了说书人一直津津乐道、旁人也百听不厌的当朝第一美人传奇,一名客人这样感叹着。

这已是六年之后。去岁,陈留王奂禅让帝位于晋王世子司马炎,司马家族终于正式篡魏、建立自己的皇权。据说几位饱学之士已开始着手编纂《魏书》,这个时候正是种种传说满天飞、人人都感兴趣的时刻。

"也许那司马昭仪当真爱上高贵乡公了吧。"一位小姑娘天真的猜测,引起酒楼里客人的一阵哄笑。

"没错没错,咱们怎没想到这一层上?"一位常来听说书人讲这段传奇的客人乘着酒兴高喊,"呵,爱慕自己的敌人,还因此背叛了自己的家族......张伯,"他拍着说书人的肩说道,"以后再讲时,别忘了把这一段也加上呵。包管有更多人感兴趣!说不定那些编书的先生大爷们,还会仔细地把你说的这些都写进去哩!"

满室大笑。坐在楼梯栏杆旁的一位客人突然敛了声音,直着眼睛盯着楼下。这动作引得大家也一道停了笑声,跟着他往楼下看去。

"啊,好漂亮的美人哩......"大家都发出这样的惊叹,随后看到那女子一身白衣如雪、脑后挽起的发髻间还簪有一朵小白花,不由得都发出一声叹息。"可怜!这么年纪轻轻的美人儿,竟然是个寡妇。她那短命的丈夫真是没福--"

"不对不对!"一个酒客急喊,自他的方位看到她发间,竟然还不和谐地簪着一支名贵的发簪。"她头发上还戴着发簪,分明很不合时宜嘛!难道是她的家人亡故了?......"

那女子闻言抬起头来,摸了摸头顶的发簪,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那美丽而凄婉的轻笑,顿时间把所有客人都迷得七荤八素、倾倒不已。

"对,我的家人都已不在了。"她轻声地说,视线却望向远处,有一瞬的迷离。"即使他们还在,也都变成一些我不认识的人、我唾弃痛恨的人了--"她的声音更低,仿佛是一种耳语。

"但我的夫君......能遇见他,是我的福气。我一生中从没有如此庆幸着自己达成了某项心愿......"她温柔地微笑起来,淡然的面部线条也因而变柔和了。

察觉到四面投来的惊艳爱慕眼光,她讶异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笑了起来。这一笑更是倾国倾城,许多人着迷般地看着她。

"奇怪,在下常在此处出入、听张伯讲书,怎么从不曾遇见过夫人?"她身边的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轻声说道,语气庄重有礼。她看此人目光甚正,况且礼貌十足,遂敛起了笑容,淡然说道:"你没有听说过'大隐隐于市'吗?要想在茫茫人海里隐藏自己的踪迹,太容易了。"

她步出门外,见那书生也跟了过来,却不似蓄意尾随,只好象欲言又止一般;她在街上停步,看着那书生问道:"公子有何见教?"

那书生慌忙向她作揖道:"在下现在做份闲差,立志为了编纂《魏书》,而搜集前朝记录、旧事轶闻......"

她微讶道:"哦?我不知道写正史的人还要搜集这些东西。"她看着那书生,一笑说道:"公子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呢?"

"就是方才那说书人及众人所议论之事......"那书生吞吞吐吐,好似他面对的女子是个恶名远扬的骄纵千金一般。

她微微一哂,摇了摇头道:"公子,那些事情,是真、是假,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肯定呢?倘若是假,你写入正史,岂不是误导后人?即使是真,你以为无论是高贵乡公、或是司马昭仪,会愿意见到这些事情出现在史书中,教每个人只要想看的,就都能看到,都能任意对他们的选择、他们的痛苦进行评说?"

看见那书生哑口无言,她放缓了语气。"倘若我是那司马昭仪,设身处地地想,我也宁愿那些事情,在这世上只有他知、我知,无论是恨也好爱也好,都只有自己珍藏于心,慢慢回味......我若是她,我宁可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司马昭仪这样一个人,因为她纵使出身特殊,也无法左右任何的命运注定--"

那书生不语,默然颔首,似有所悟。看着那女子发间精巧的发簪,他突然问道:"夫人方才曾说,你的家人都已不在?那夫人在此,是要等候夫君前来吗?"

这话问得有些孟浪,但她微微一怔之下,却只是微笑摇头。

"不,他不会来了。他早已在六年前过世了。"她说得平淡,眼光却仰望向湛蓝的天空。

"天子、天子,乃上天之子呵!不知道现在,天是不是在护佑着他平安?"她轻似无声地自言自语,没教任何人听见。

那书生一怔,"在下很抱歉,是在下太唐突了......"

"不,不必这么说。"她打断了他的话,粲然一笑道:"即使这一世不得不早早分离,我也相信,来世我会再遇见他的,我们从不是永诀,我们还有来世--"

目送着她娉婷的背影往西北方向而去,那书生在她身后扬声喊道:"夫人,那、那说书人,今后应该讲些什么......比较真切?"

她在人群里再度驻足,嫣然一笑,不答反问道:"今日......是五月己丑吧?"

那书生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她转过了身子,往远方走去。

"那么,就讲《洛神赋》吧。"终曲

那书生疑惑,看着她在人海里消失。

《洛神赋》?还一定要选在今日?曹子建在赋里指明了日期吗?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

酒楼之内,那说书人果真应他要求,高声背诵着《洛神赋》,听得众人都无限神往。

"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啊!"他突然脱口低呼。几乎忘记了!今日......不就是高贵乡公的忌辰么?"她......果然是司马昭仪。"他喃喃自语,听着说书人声情并茂的吟诵。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

他想起那女子发间的那支精致发簪。除了那消散在狂风和骤雨、权斗与阴谋里的誓言之外,那发簪......也许,是她对那早逝的良人,唯一所能握住的,有形的纪念吧?

"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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