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初来时,工作契约上注明双十年纪。我虚长你五岁,自是姐姐。如今姐姐有妊,须随相公回家待产,这销金窟,就且托付于妹妹你了。妹妹你不会拒绝姐姐罢?”
冥凰平淡无奇的脸染上诧异颜色。她知道这位老板为人行事惊世骇俗,决不如看上去那般好脾气,可是,就这样将偌大的产业托付于人,实在出人意料。
“奴婢不过是消魂院里一个丫鬟侍女,怎担当得起如此重任?万万使不得!园里许多姐妹,比奴婢见多识广,手腕人面,都是数一数二之选。若由奴婢执掌,只怕难以服众。”
优释傩摊开冥凰的素手,垂眸注释她双手掌心的淡淡薄茧,这是一双吃过苦的手,决不是个优柔女子。她扬眸微笑凝对冥凰不解的明瞳。“冥凰妹妹,聪明如你,难道会不明白我为什么选择你?”
“恕奴婢愚钝。”冥凰语气镇定,不骄不躁。
“唉……”优释傩释出一声轻喟,两个本质相似,却又大相径庭的女子,彼此防备,互打哑谜,真正吃力。不想再延宕起程时间,她决定速战速决。
放开冥凰的手,她嫣然一笑。
“你的眼神很干净,没有物欲、权欲,没有残酷野心。看到你,我知道,你不会以他人的痛苦来达成自己的欲望。由你来替代我,暂时行使管理职责,会比任何人都合适。因你不会徇私,更不会厚此薄彼。”
冥凰闻言,挑眉反问:“何以见得奴婢不会?”
优释傩浅淡如烟的眉,也微微轻挑。“是啊,何以见得你不会?就让时间来证明我的眼光是否正确罢。”
说完,她挽起冥凰的手臂,两人一起走出她住的幽还内院,穿过花木扶疏的曲径,抵达销金窟正厅。挂有“去复还来”四字匾额的销金大厅里,园内所有乐伎舞姬,荷眼护院,杂役小厮和粗细使唤丫头,悉数齐聚,分立在各自管事身后。看见优释傩携冥凰到来,纷纷行礼。
优释傩点头致意,放开冥凰的手臂,轻轻击掌。掌声虽不响亮,然却格外清晰。
“想必大家都已知道,我如今因故要离开一阵,此间一切照旧,不会因我离开而改变。只除了,销金窟总管事一职,将交由冥凰代理。见她如见我,她有权利决定一切大小事务。你们都听清楚了么?”
底下即使有人再不甘心,亦不敢忤逆有妊在身的女老板,自是齐声应“是”。
优释傩见了,微笑。“那先散了罢。冥凰,陪我走一段。”
冥凰毫无异议,轻托她的手肘,两人徐徐向外。待快行至大门时,优释傩停下脚步,喟叹。“人生,难免要做出抉择。任何决定,须三思而行。可一旦做了选择就不要后悔。我既将这满园上下一干人等全数留交给你,你便放心大胆而为。无论发生什么事,没人来怪你。倘若真经营不下去,结束它便罢。”
“这是老板的经验之谈?”冥凰第一次见到一贯温雅的优释傩脸上,露出类似坚定而义无返顾般的神色来。
优释傩不语片刻,然后伸出右手食指,抵在冥凰眉心,轻声低喃:
“智慧必入你心,你的灵要以知识为美。谋略必护卫你,聪明必保守你,要救你脱离恶人的道,脱离说乖谬话的人。”
说完,她收回手,转身,步履盈盈,缓缓走出朱漆大门去。
留下冥凰,伫立于原处,隽秀双眉淡凝。优释傩,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2章 冥凰初啼(下)
一两双辕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而行。
马车上,苍衣赤面的马夫,抱着马鞭在打盹,胖胖的保姆在逗小主子玩耍,看上去就是一副和乐景象。
车厢内,优释傩坐在一张织锦软垫上,她的腿上,枕着一个紫衣男子。男子面色苍白,表情却很轻松,修长干净的手执着优释傩的手,十指交缠。“傩傩,我们生个女儿,可好?如果她要,连天下我也双手替她取下。”
他的声音润雅,语气向往,仿佛只掌便可轻取天下。
优释傩微笑,“无论男女,都是你的孩子,不可偏宠。”她知道,他觉得她太理智,想生个女儿来好好呵宠。
马车轻微颠簸,她一只手抚上他的额,测试体温。昨夜他跑出去听雨,深夜才回房,以为她不晓得。她不说,只是想给他自己的空间。
她做了选择,留下来,便从无一日后悔。每日每时,她都比前一日更幸福满足。
他低咳数声,闷闷撒娇。“宠不到你,宠女儿也是好的,这也不成么?”
优释傩听了,低头轻吻他饱满的额头,才要开口,又在他抗议的低哝声中,吻吻他的唇。
“你已经很宠我了,为了我,放弃家国天下。”她以手耙梳他散在她膝上的黑发,温柔深情。“同你所放弃的相比,我所能给你的,实在微乎其微。”
男子温润的笑声,伴着咳嗽声断续响起。“傩傩,有你爱我,已胜却人间无数。”
“然而你始终是有遗憾罢?”她迎上他深幽无边的眼。
“……咳咳……你知道了。”他语气平淡,眼中浮现的却是笑意。他的妻啊,红尘浊世,因为有她,他才恋恋不去呵。
她修剪干净,不染丹蔻的一根手指,捅了捅他的脑门。
“你我是夫妻,你动什么坏脑筋,我会不晓得?”她又不是没吃过他的苦头,深知他性格血液中诡诈机变,狡猾冷酷的那一部分,永远不会消失,只是因为爱她,所以蛰伏起来罢了。
“你不怪我?”他问,笑眼如丝。
“我一早已经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是吗?”优释傩凝视他半晌,再次俯首攫住他菲薄的唇。
“咳咳……这是否表示,娘子你并不怪罪于我?”唇舌交接间隙,他仍不忘确认。他可以冷眼笑对天下苍生,却决不能忍受妻一丝一毫的怨怼猜疑。
她的回应,只是加深两人间的吻,星火燎原
马车外,马夫继续打盹,胖保姆则抱起小主子,胖脸上的笑容扩大……
酉时一刻,杂役将销金窟里廊底檐下的风灯一一点亮,丫鬟们也将各个厅室内的宫灯红烛悉数点了起来,焚起气氛幽淡的炉香,往精致琉璃水盏中抛洒娇美新鲜的花瓣……
一切准备就绪,销金窟便开门营业。
只是,底下有人私心里想看新任代理老板冥凰的笑话。这么大一个园子,这么多下人,倒要瞧瞧她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细婢如何统领管理了。
销金窟门前,两个精壮护院,也感染到这样的气氛。无他,这杭州城里,旁的东西不见得速度多快,惟独消息流传得极快。早上才送走了优释傩,及至傍晚,几乎所有达官贵人、公卿仕子都晓得了。
优释傩背后有强大而神秘的势力替她撑腰,无人敢挑衅她所立下的规矩,只能乖乖忍下。可是,眼下此间换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当老板。此女据说毫无背景,不过是一个无才无貌的丫头,没有见过世面。这样一个女人,能成什么大气?还不是任一班豪客予取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