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定定地看着那双眼睛。
有人在旁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叫唤他,“……博雅?”
“……博雅……?”
男孩终于仿佛听到了,吃力地转过头来。
路克看到,博雅的脸上,现出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十分奇怪的表情,眼睛里有一簇狂乱的光闪烁着。
他快崩溃了,路克惊慌地想,他眼神里有一种疯狂。
所有的决定全部用不上了,所有的挣扎与痛苦全部不必了。路克只知道要让博雅好好的,无论用什么方法,逃避也好,不想让他再看到眼前一切。
他什么也没有考虑,用力向博雅的后颈切下去,男孩睁大眼睛,但即时滑进了路克怀里,晕了过去。
被路克抱起来,博雅的手软软地垂下去。
一颗墨绿色的胶囊,从他松开的掌心里无声地掉到地上。
第十五章
两年之后。
现在是新历3074年。诺伯伦地下城已经完全竣工,庞大、严密、安全地深入地下。天罩倒是修好了,地上城的面积却也紧缩了将近一半。
与机器城的战斗还在零星进行,听说最近机器城忙着扩展能源田,这样的话,大规模的战争恐怕不可避免。
机器有的时候跟人还真是相像,路克想,没有任何目的,不停地制造新的机器出来,所以需要蚕食更多领土,生产更多能源,一步步挤逼其它物种的生存空间。
喝!路克自己马上吓自己,怎么可以这样想!人类是万物之长,所做一切为的是生存与发展,是正义的!他搔搔头,苦笑:公众教育与家庭教育以及个人思想之间发生矛盾时该怎么办?谁的对?长此以往在其中徘徊会神经崩溃的。
想太多了。
博雅好似就没有这种烦恼。
路克叹口气,推开地下室的门,博雅趴在一堆仪器里面,脑袋几乎埋不见,只看见两个细瘦的肩头高耸着。
“博雅?”
男孩乱蓬蓬黑发晃一晃,抬起头来。脸颊瘦了一点,下巴尖尖的,黑乌乌大眼睛里有一丝迷茫,见到门口的人,微笑一下。
“上来吧,”路克说,“吃晚饭了。”
“好,”博雅说,放下手里的东西。
两个年轻男人的晚饭十分简单,现在能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了。
路克看着博雅安安静静往嘴里填东西。他沉默了许多,跳脱的孩子气全不见了。
两年前的那个晚上,在路克与昂莫修担忧的目光下醒过来,博雅脸上露出非常奇怪的表情,呆呆听着路克的劝慰。
路克觉得这是因为博雅受到太大打击,一时有点反应迟钝。
反应迟钝、举止古怪。博雅天天不睡觉,大睁着双眼,常常在半夜里突然赤着脚跑到屋外去,问他,答说是维塔斯回来了。
寒冷的夜里路克整夜整夜陪着他待在屋外,直到晨灯光芒微现。男孩整个儿的瘦了一圈,路克熬出两只大眼袋。
夜游好一点后,路克以为可以松口气。博雅却又被发现在计算机管理中心附近徘徊。路克得到同僚通知赶过去的时候,刚好来得及拽住目露凶光的男孩,普列卡那个小人毫无所察地在他们不远的地方离开。
这比夜游还糟!暴力攻击倾向!
路克与父亲回到家里,守在博雅身边愁闷不堪,这孩子是想报复普列卡吧?可是即使那个家伙再坏,他还是诺伯伦的公民。攻击他,就是触犯法律。
昂莫修从地下城特别申请了保姆来照顾博雅——因为男孩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地上城——保姆全天寸步不离,再加上莫修父子轮流值班,那段时间正赶上诺伯伦外围连续与机器开战,地上城开始大面积废弃隔离,……简直是场噩梦!
直到现在路克想起那半年的时光,还冷汗直流。
幸好博雅慢慢好起来。
有一天,博雅忽然安静了许久,他对路克说:“我好了。”
年轻军官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心爱又心怜的男孩。
博雅歉然地望着他,目光清澈如水,“对不起,路克,让你担心了。”
那一刻路克忽然意识到,博雅是真的清醒了,他几乎落下泪来。
博雅就从那个时候开始迅速地变成了大人。
但是有些东西,却也从那时开始失去。
有些东西,从那时留在博雅的脸上,再也无法褪去。
“博雅,”路克漫不经心地说,“爸爸今天跟我联系了。”
博雅抬起头来,“昂伯伯好吗?”
“嗯,好,”路克点点头,“爸爸问你要不要去地下城,他说你可以进休伦电子研究中心。”
对面的人顿住,路克抬起头。
博雅直勾勾地望着他,“我不要下去。”
“但地上城的条件越来越差了,”路克耐心地解释,“我估计执政团的意图,是想逐渐把地上城变成军事守备区,这样的话,这里的安全性就更差了。”
博雅直起身子,不安地重复,“我不要下去,我想留在这里。”
路克看着他哀恳的眼神,那张沉默忧郁的面孔上浮现出神经质的慌乱,白细的手指扣进掌心里,他怔了怔,急忙安慰地说,“好好,那就不下去,还是跟我一起留在这里。”
博雅松口气,露出一个紧张兮兮的笑,好似放了心,又好似想赶快避开这个话题,他低下头去埋首在食物里。
路克却不再吃得下去,一声不响悄悄推开盘子,不动声色地看着博雅,心里打起好几个结。还是这样子,有什么用呢?虽然不说什么,那意思却好象那个机器人始终在这里,在附近的某个地方,要陪着他不能远离的感觉。
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路克深深叹了口气,那种挥之不去的古怪感觉浮上心头。
这感觉,已经缠了他两年。
令他踌躇、困惑,只能默默守着博雅,却什么也不能说,也不能做。
那天夜里,博雅睡得不安稳,断断续续的呓语声传到路克耳朵里。
他轻手轻脚起来,走到博雅床边去看。窗外的微光落在枕头上,博雅不安地转动身子,一线光照在他脸上,他苍白的额头上沁着一层薄汗。
要非常仔细听,才能听到他唇间逸出的细碎声音,“……维塔……等等我……”
路克下颌绷紧,怔怔地看他一会儿,猝然扭身走出去,背靠在门上,呆立了半天,才深深吸一口气,胸口却仍然有点发闷。
今夜空气似乎有点令人窒息,看来又是一个无眠夜了。
睡意已经全消,路克独自坐在书房里,支着下巴颏发呆。
面前是父亲昂莫修经常看着看着便陷入沉思的那幅画,不久的将来,这幅画也许会消失不见。它,是直接画在墙上的。若诺伯伦不存在,若这幢房子不存在,这幅画,也将不再存在。
路克苦闷地想,就象有一天,路克莫修也将不会存在于李博雅的心中。
如果说一个房间清空后,可以由新的东西把它装满,博雅的心则正相反。当那个房间装着维塔斯时,还有空余的地方装下路克莫修;而当维塔斯推门离开,这个空空如也的房间,却什么也装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