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人,真是吃不得苦……阿襄被你从小教养,才如此出息。”
“……阿襄他……去过宫里,是吗?”
“他经常去呀,怎么了?”
“未央宫里有人给我报信,说是他去祭奠他生母去了。真不晓得是谁告诉他的。”前任丈夫在新婚时赶回去看望生子姬的愤怒早已淡忘,可她扪心自问、对阿襄已经是尽到了母亲的责任,而且她可以夸口自己比多数当母亲的人做得都要好。可是……
“阿襄的生母真的是宫人?”他也第一次从妻子嘴里得到确认。
“是,是太皇太后、也是当年的皇太后身边的一名侍女。”
“她……在宫中……与平、平阳侯……”
“正是。”
“阿襄一生下,那宫人就离奇死了?”
“是被祖母处死的。她居然私通朝臣、惑乱后宫。且,这孩子生在宫中,若是冒认为皇子,岂非大罪?!”
“你居然良善到将阿襄抚养成人,还给他争来爵位!”
“是祖母大人,”她眯眼回忆着,“那次大概是我唯一一次得到老人家慈爱的机会,她让我要将孩子视如己出,要教出比他的生父生母好上很多的年轻人来。”
他伸过手来握住她的——奇怪他是如何保持平衡不翻倒的。“别担心,阿襄是个好孩子。”
两个人换了话题,从沉重的正事转到山野景色和马匹的状况。
直到夕阳西下。
很像对少年时就执手至今的夫妻。
儿女
皇帝召她和丈夫进宫,家宴。
两个人同坐宽敞的马车,从头到脚是不失礼的戴孝常服,隔着帘布、经过主要的街道和四下好奇的人群。他们很少一起坐车出行,一块儿骑马出门倒还多些,长平侯平日更是不坐华丽马车进出。
宫门前相迎的两名宦官都是她认得的,他们也都认得内朝的长平侯。
她扶着丈夫的臂小步往前,然后怎么也想不起上一回他们这样并肩见驾是在什么时候。
无人吭声,只有细小紧促的脚步声悄悄回荡在阶前廊间。
皇帝和皇后仍然经常一齐出现。那对尊贵的夫妻相处这许多年,虽早已情淡爱弛,可很多事情即使没有预先招呼商量过,两人依旧默契十足——这是刘风年轻时向往的婚姻,但她现在已经不知道这样的夫妻相处是否合自己的意,反正她很是满意目前的生活,哪怕眼下还是孝期。
食物很清淡、很爽口,既避免大将军及长公主丧期的忌讳,又不会失了皇家的品级尊严,简直可以与刘风最得意的庖夫们比。
只是讨论的话题委实令人不爽利。
皇后谈的是婚事,皇帝谈的是战事;一个要儿子阿襄,一个要外甥去病。
刘风的皇帝亲弟对长女和平阳侯婚事乐见其成,因为女方也到了了议婚的年纪、男方也是令皇家点头的人选——唯一的缺憾是平阳侯不是嫡出、并无真正的皇室血统——不过大家都说好,暂时不谈成婚,因为阿襄对祖母的孝期还未过。
“姐姐专出昂藏男子从仲卿、阿襄,到去病。好!不知朕若将皇子们交给姐姐教养,会得到什么样的男子……”皇帝一时感慨,让大家都不晓该说什么。幸好皇帝立即转到出兵的上头。
皇帝不避讳皇后和长公主的在场,她们都属出征者的亲戚。
“……仲卿,朕打算分兵,由多名将领同时不同地进击。你那里的军需可否尽快备好?”
“一月内,可备妥五万骑士出征一月的所需。”
君臣二人看似谈话,实则命令和承诺。
“人、时、地你先可选起来。”
“是。”
“去病那一路,你要让他好好历练,但也不要压得太重。他年轻气盛……你告诉他,朕不指望他每次都得胜,但他每回都要打好!”
“是!”
“……”
“……”
刘风凝神听着也许一辈子尽此一回的君臣应对,偶然快速看一眼皇后:皇后一直保持愉悦和谨慎的表情,尤其是讲到要重用去病出奇兵时,端庄持重的眼底掩不住兴奋的光芒。
刘风自己倒不见得如何兴奋。去病那样年轻就被委以重任,而阿青担负同样的责任时比去病大上十岁、也成熟老练得多。皇帝是否太急了……
“姐姐在想什么?皱着眉头不松?”
皇帝的问话听不出情绪,倒让再次御前出神的刘风差点噎住。
“这……臣妾在想……”她火速调转念头,去病,去病这小子——“要挑哪几名庖夫跟着去病出征,还有替换的马,还有剑,嗯……再听听看他有否喜欢的女孩儿,呵,臣妾到现在也不知去病这孩子喜欢哪一类的,只知道他不喜欢太安静乖巧的姑娘……”
帝后都愣住,她的丈夫也很怔愕。随即,皇帝爽朗的笑声在回荡在整间清榭,甚至惊动栏下水中的鱼儿。[1]
“姐姐怎么会想那许多!”
刘风也摇头苦笑,“臣妾没本事带兵作战、为国报效,也只能做这些了。”
手中的茶汤被宫人调得甜美,不过却失了茶汤苦中带甘的原味。所以去病要的是她家的庖夫而不是皇帝的,恐怕他喜欢的姑娘也不会是皇家调教出来的公主们。
嗯,阿襄应当会很高兴娶到皇帝的嫡长女吧?!这样,他就不必再靠她这个嫡母保住地位了。
想起有人密报:自己养了那许多年的儿子居然趁自己与丈夫在园中守孝时,独自与曹氏宗亲的来往,她……居然很欣慰!
……孩子们都长大了!
“……孩子们都长大了!”皇帝突然感慨着与她心中一样的话,惹来她无礼的瞠目瞪视。“姐姐的骑射本事是退步还是精进些了?”
“这……”她这个弟弟!真是!
“回禀陛下,公主的骑射比前些年略好。若是坚持下去,想必明年底时可以射猎……而不会伤到自己人。”
她丈夫的最后一句话令她竖起眉来,也让皇帝哈哈大笑。
“姐姐十二岁时就说,要练习骑射、痛击匈奴。如今这事就交给仲卿你和去病了!”
“是!”
“……”
***
儿女的婚事,还有战事,都已底定。
在派人找来阿襄的时候,刘风拉了丈夫去看京师府邸中新堆的土丘、挖出土后清理的活池水以及傍水一条长长的穿廊——这也是她定要住一阵子长风园、宁愿让他两头跑的原因之一。
“……你看,左边可以望得见阿襄的宅子,前面树篱矮墙单独划开的是给去病布置的别院。他不肯受陛下的封宅地,那我总也得给他准备得方便些,至少可以安顿些他部下的校尉和近侍。”
“这样建倒是妙,省去大兴土木,也让孩子们有自己的地方……”男主人顿了会,见身近旁没有其他人,于是轻声问道:“阿襄知道这门亲事吗?”
“知道。前年开始,他就时不时送阿平公主些新奇小礼物。”刘风平静地说着,仿佛这整件事与她没有太大干系,她只是负责布置地方、安排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