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离夏随便起了首歌唱,手中的礼物现在是不能拆的,便规规矩矩地拿出书和笔记本,眼观鼻鼻观心地低着头翻书。谁知不会看脸色的叶小川用笔捅捅她的背,轻声问:“她给你买什么礼物了?给我瞅瞅……”
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回头,只能侧头低语道:“下课再说。”
“季离夏!”杨绍微怒的声音如一个开关拉断了不整齐的歌声,季离夏茫然地站起身来,看见讲台上那个中年男人扭曲得有些夸张的脸。
放在桌上的钢笔因为她起立摇晃了桌子滚下了课桌,哒地一声摔在地上,好像是笔尖着地的,她手一紧,余光瞥见深蓝色的墨水溅了几滴在花岗石地板上,那可是小学毕业时爸爸送她的礼物。
周远担心地看看她,又看看离他不远的钢笔,却不敢动。在杨绍严厉甚至有些厌恶的目光中,季离夏第一次对老师产生了害怕的情绪,她很想回头看看沈修,但又知道自己不能再有所动作。
“你……你给我站到前面来!”杨绍指指讲台右侧的角落,季离夏张大嘴巴,为什么?大概也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杨绍冷笑一声:“我不是说过我的课上不准说话吗?”
“老师……”叶小川明白过来,主动站起来要解释,他的课是不准说话,可以前不是说好了预备铃时间不算的吗?
“不关你的事!”杨绍驳回他的请求,又指指季离夏:“你动不动?”
季离夏握紧拳头,不明白自己哪里错至此。她再次成为视线的焦点,不过几十双眼睛,却比早上那几千双眼睛更让人窒息。孟溪轻轻拍拍她的手背,提醒她不要任性,不过站一节课罢了,千万别和老师顶嘴。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书本和备用笔走向讲台,可杨绍的下一句话让她彻底颤抖起来。
“你是个好学生,怎么这么不自爱和问题学生混在一起?”
小荷才露尖尖角 5
原来如此。
季离夏咬咬下唇,抬起头冷静地说:“杨老师,我犯错是应该接受惩罚,但请你不要诋毁我的朋友。”
“朋友?”杨绍嗤笑,“你们小孩子能有什么朋友,一起过家家罢了,我看你是好学生,只是一时迷糊才会和那种学生交往,学些上课讲话的坏习惯,但你得有自爱有自尊,这次你站一节课就算了,我不会告诉吴老师的。”
教室里安静极了,杨绍轻蔑的话语虽然让许多人不满,但没有人开口反驳,季离夏站在走道中低下了头,全身的血液一股脑往上冲,压得她呼吸不过来。
还站着的叶小川拿起书本走出来,“老师,是我找她说话的,要罚站也是我。”
杨绍瞟他一眼:“既然你这么想站,你们俩去外面站一节课,不准说话!”叶小川点点头,走过去推推季离夏,却发现她握紧了拳头,全身颤抖。
季离夏再度抬头时,视线有些模糊,但她迅速地眨眨地眼睛,走近了两步,盯着杨绍说:“杨老师,我叫您一声老师,是尊敬您今天所在的位置,但抛开师生的关系,我们首先都同为人类。所以……我希望您能为您刚才的话道歉。”
周围一片抽气声,杨绍脸色大变,气得指着她大声说:“季离夏!你不但不悔过,还敢和我顶嘴?!果然是学坏了!你爸爸妈妈是怎么教你的?!”
说到父母,季离夏更气愤了,昂着头地说:“老师,我是晚辈,是该洗耳恭听您的谆谆教诲,但请不要侮辱我的父母!”
“侮辱?”杨绍用力拍了下讲桌,青着脸说:“你今天的表现才是对你父母最大的侮辱!”
叶小川看着情况不妙,赶紧拉季离夏的手腕往教室外走,杨绍却平定下呼吸冷冷地说:“叶小川你回座位坐好,季离夏就在讲台边蹲马步一节课……”顿了顿又加了句:“我不希望闹到请家长的地步。”
季离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下面一片喧哗声,杨绍虽然常罚站,但罚蹲马步是从来没有过的,更何况季离夏还是个女生。一些大胆的同学开始为季离夏求情,杨绍通通瞪回去,“你们都不想上课了是吧?”
季离夏推开叶小川,默默地走到教室前的角落处站好,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接受我应该接受的惩罚。”
杨绍看一看时间,已经折腾了近十分钟了,什么也没说开始上课。
第一排角落处的几个男生平时和季离夏是极好的,见她一脸沮丧,偷偷地做鬼脸逗她笑,她扯了扯嘴角,实在笑不出来。
抬眼看向熟悉的方向,毫不意外地看见刚才一直没有发话的沈修眼睛虽向着黑板,视线却放在她身上。委屈的心绪瞬间上涌,不由自主地憋嘴。
沈修一见她这架势就知道她下一步是什么,趁着杨绍没看这边,连连摆手,谁知越是这样,她嘴撇得更凶了。沈修叹口气,两只手指在双眼前一划,摇摇头,随后做了个羞羞脸的手势。
季离夏知道他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哭,看着他滑稽的动作,笑腺和泪腺却一下子运转起来,眼泪夺眶而出,吓得沈修和关注着她的人都变了脸。
她流泪没有声音,但仍然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杨绍察觉到奇怪的气流跟着看了过来,讲解的声音停了会儿才说:“看什么看,认真听讲!谁的笔记不记好,罚抄课文!”
这就是杨绍的教学风格,大家见怪不怪,但是季离夏已经不在意他在说什么或者他怎么看她。她单手捂住眼睛低下头,企图擦干净泪水,但她的眼睛是关不住的水龙头,沈修曾做过这样精确的评价的。
此刻她为之流泪的,并不是众目睽睽下被罚站被训斥的羞耻感,而是对自己的厌弃和怀疑。多年后,她总是以调侃的心情提起这一段,给自己的评语是“年轻气盛”和“年少无知”,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当时是抱着怎样复杂的心情,流了三十分钟的眼泪。
大概正是这一天,她仿佛透过那些最终消失在地板上的泪迹,开始窥探这个世界真实的轮廓。十二岁,第一个本命年,是她的第一场成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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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还是低估了这位在某种角度上她应该感谢的老师,下课后杨绍将她叫去走廊,语重心长地说:“我本来也不想闹这么难看,但你的态度实在太差,让你蹲马步你居然不做,我看……今天正好有生物晚自习,你晚上蹲一节就行了。”
季离夏沉默了会儿,淡淡地说:“老师,我是走读生,不上晚自习。”
“那今天你得来上。”杨绍坚持,又苦心婆心般地说:“不要和余微那样的人来往了,不要让你爸爸妈妈和老师们失望。”
杨绍刚转身往办公室走,一直在门口偷看的同学就走了过来,争先恐后地问她要不要紧,还不忘骂几句杨绍没人性。
孟溪拉住她冰冷的手问:“没事吧?”
季离夏摇头,接过沈修准备好的湿手帕盖住发肿的眼睛。
叶小川满怀愧疚地站在一旁:“对不起,都是我害的。”然后又咬牙切齿地说:“杨绍也太恶心了,哪有他这样的老师?分明是变相体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