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道:“近年来父皇破格从民间选拔有才德的人入朝,本身就存了制约功臣们的心思吧,倘若让三公九卿家的子嗣悉数入仕储君身边,提前占据了有利的位置,这不是走了先前的老路吗?”
“再则,”他思忖着道:“如若只选几家的子嗣入仕,更加能够彰显出父皇对那几家的看重,可若是三公九卿都有份儿,只怕这份恩宠也就显得淡薄了。”
皇帝起初微露讶异,细细思量之后,深以为然。
“既如此,便无谓选太多人过去……张汤有个儿子,名叫安世,向有令名,可以让他去侍奉你。”
张汤以刀笔吏起家,原就是皇帝破格擢升上来的,又因为近年来前后许多事情,在朝中树敌不少。
让他的儿子去侍奉储君,这是在展现天子对他的看重,也是明晃晃的告诉所有人——这个人,朕保定了!
而除此之外,皇帝道:“大将军的长子不疑,也可随从左右。”
这是自家表兄,刘彻自无异议。
“既然是要以此彰显恩宠,那人选就贵在精而不在多,选张安世以褒赏御史大夫,以魏不疑来彰显对于后族的看重,如此安排,就很妥当了。”
皇帝略有些惊奇:“你居然不要三公九卿家的嫡子入仕?这可是极难得的机会。”
刘彻道:“水满则溢,这样就很好。”
与此同时,皇帝听见他在心里边算账:“我今年才八岁,一十岁及冠,还有整整十一年。我爹胸怀大略,起码还要有几十年才能实现他的宏愿,我急什么?”
起码还要有几十年……
皇帝听到此处,心里实在是五味俱全。
太宗孝文皇帝享寿四十有六,先帝享寿四十有八,对于自己的寿数,他实在不敢有太大的希冀。
所以太宗孝文皇帝也好,先帝也好,都早早的选定了后继之人,继而大肆为其铺路。
先帝的长子、他的长兄刘荣的支持者是谁?
条侯周亚夫,当朝丞相,周勃的儿子,当世名将!
刘荣的太子太傅是谁?
魏其侯窦婴,太皇太后的娘家侄子!
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
说到底,还不是要尽力为儿子网罗势力,以便于在天子大行之后,使其能在最快的时间之内掌控政局,坐稳皇位。
但是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傻小子,居然主动放弃了大好局面,转而索取两三个同玩的小伙伴……
父子俩一处玩笑归玩笑,但是这种时候,皇帝不会将他当成小孩子看待,径直问了出来:“痴儿,难道不怕来日国事有变,猝不及防?”
刘彻抬起头来,笑眯眯道:“小子学了些相面之道,见到父皇之后左右端详,知道父皇天寿绵长,起码五十年内无忧!”
皇帝给他逗笑了,伸手要拍他脑门儿,手伸出去,却中途停住了。
最终在他后脑勺上揉了揉,不轻不重的哼了声:“油嘴滑舌!”
刘彻嘿嘿笑了两声,觑着他的神色,问:“那我去冠军侯府上这事儿?”
皇帝失笑,拂袖摆手道:“去去去,找苏武带你去!”
……
刘彻没有乘坐马车,而是令人去给自己准备了一匹极为神骏的坐骑,人踩在马凳上,一翻身,麻利的爬上马背,意气风发的抖了抖缰绳,便要出建章宫。
苏武看得头都大了,忙近前去,拦在马前:“殿下,这太危险了,请您乘坐符合身份的车马……”
刘彻坐在马背上,娴熟的安抚着身下这匹骏马,同时倔强回复:“我就要骑这匹马出去!”
苏武新官上任,既不能撂挑子不干,也不能跑皇帝面前告状,说储君殿下他不乖。
只能擦一擦额头的汗,跟他商量:“您要是觉得储君的仪仗过于繁复,不妨就乘坐轻车,如何?”
刘彻不情不愿道:“好歹得是匹马吧?”
苏武只能再退:“臣为您寻一匹温驯的小马,如何?”
刘彻麻利的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可以,就这么定了!”
苏武:“?”
苏武后知后觉,使人去准备,又紧跟在刘彻屁股后边儿问:“您是不是一开始就想说动臣,骑小马出去啊?”
刘彻连忙否认:“别胡说,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苏武:“……”
建章宫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皇帝的耳朵。
听闻此事之后,他当即大笑出声。
这位苏家令啊,碰上自己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儿子,以后八成有乐子瞧了!
……
霍光这时候正坐在书房里温书。
他出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家庭当中,父亲霍仲孺只是平阳县的一个小吏,母亲生下他没几年便因病辞世。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待到他长大之后,大概会子承父业,也在平阳县做一个小吏,娶妻生子,将来儿子继续走他的老路……
直到他同父异母的兄长、骠骑将军出征时途径平阳县,拜见过从未相见的父亲,留下大笔财物之后,又率军离开。
霍光这才知道,原来那位蜚声海内的骠骑将军,身体里居然流着一半和自己相似的血液。
这让他觉得荣耀又惊奇。
霍光反复回味着与兄长相见的那一日。
想兄长的意气风发,想兄长那恢弘威仪的卫队,想大军出征时的声势浩荡,还有兄长那种手握权柄、近乎颐指气使的神气模样。
越是回想,就越是辗转反侧,怅然若失。
如果没有接触到,如果没有见识到,霍光可以安心的留在平阳县做一个小吏,安心的娶妻生子,周而复始的让自己的子孙重复这种命运。
可是当他在机缘巧合之下跃出了自己生活的那口枯井,见到了外边的世界,又怎么能甘心回去?
霍光生来,可不是要做井底之蛙的!
然而命运最终还是眷顾了他。
不,准确的说,并不是命运眷顾了他,而是他的兄长眷顾了他。
骠骑将军得胜而回,再次途径平阳县,将他叫到近前询问:“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往长安去?”
那个瞬间,霍光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奔涌。
他毫不犹豫的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长安,这座父亲短暂栖身,后来魂牵梦萦的城市,就这么出现到了他的面前。
也是在来到这里之后,霍光才真正的开始理解到何为权力,也真切的开始意识到骠骑将军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是大将军的外甥,是皇后的外甥,是皇长子的表兄,也是当今天子最为恩宠的后起之秀。
而他霍光借着长兄的光芒,一夜之间,竟也出现在了京中诸多高门大户人家的嘴边儿上。
长兄行事煌煌,为人豪爽,既带了他来,便爱护他到底,甚至于要带着他进宫去拜见皇后和皇长子,只是这提议却被霍光婉拒了。
“兄长厚爱,弟弟愧不敢当,”他正色拜道:“请您为我聘请名师,待到学有所成,再去拜见皇后与皇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