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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玉京(104)

朝臣们起初觉得皇帝不爱美人爱国师可谓荒唐至极,简直是颠倒人伦,大逆不道;后来觉得国师当皇后也碍不着什么,反正既不兴师动众又不劳民伤财;等十几年后,两人还如旧日一般相知相守,朝臣们甚至有点羡慕了,私下里议论起来,都要称赞一句“鹣鲽情深”。

只可惜承绛帝天不假年,在三十九岁那年身体忽然衰弱下去,太医看不出病因,劝他安心修养,旁人都说一定会好起来,但惟明自己心里明白,他握在手中的朝朝暮暮已经用尽,这一世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迟莲也明白,只是舍不得。

惟明不止一次看见他在出神,十余年的恩爱终究把仙君的心肠泡软了。纵然理智知道只有历经千百年的轮回才能救回苍泽帝君,这一世不过是匆匆一瞬、浮光掠影,可要他把付出的深情收回来,离开温暖的羽翼再度走入寒冷漫长的深夜里,接受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叫惟明的凡人,实在无异于将他的心再剜出来一次。

惟明没有用“下辈子再续前缘”这种瞎话来安慰他,他亲身经历过这一遭,已经尝够了死别的滋味,绝不可能再让迟莲一世又一世地遭这种罪。

他原以为只要珍惜这十几年的时光,临别时便不会有太多遗憾,可人总是贪心不足,有了同心结,又想要长相守,注定会求而不得。

承绛十七年的秋天,一位白衣女冠忽然出现在濯尘宫中,就如三十年前她来临的那天一样,未经任何人通报,就翩然走进了守卫森严的皇宫深处,款款来到承绛帝的病榻之前。

在迟莲出剑之前,惟明按住了他的手,低声唤道:“师父。”

那女冠容颜清丽,犹如正当桃李年华,面上看不出分毫岁月痕迹,臂挽拂尘,向惟明深施一礼:“自昔年萤山一别后,暌违数载,贫道来送陛下最后一程。”

惟明病得已经没什么力气了,点头轻声道:“多谢师父,费心了。”又对迟莲介绍道:“这位是元世雪元道长,当年将我从宫中接走的恩师。”

迟莲抬眼,与元世雪四目相对,双方似乎有片刻僵持,最终却谁也没有说话,各自无声地收回了视线。

惟明大约能感觉到二人间气氛不对,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无暇再去替他们开解了。他慢慢地调匀自己的呼吸,尽量清晰平稳地吩咐道:“请师父到殿外稍坐,无关人等先行退避……朕有几句话,要单独跟国师交代。”

百官、政事、太子……所有他作为一国之君需要处置的事都已经安排妥当,而在最后一刻陪伴在他身边的,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人。

迟莲扶着他靠在自己肩头,如往日一般依偎在一起,惟明松松地牵着他的手,口吻竟然还带着一点笑意:“要哭了吗?”

迟莲这次没有嘴硬,无比眷恋地贴着他冰凉的面颊,低低地“嗯”了一声。

“先别忙着哭。”惟明气息不足,每句话都说得很慢,但依然从容清晰,“乾圣二十八年十月十五,在天灯会上,你答应过要许我一个愿望,还记得吗?”

“记得。”

那个莲花麒麟的琉璃摆件一直放在秘境卧室的床头,迟莲轻声道,“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些年你许过杂七杂八的愿望那么多,那个还作数吗?”

惟明道:“我不管……你答应了我的,地老天荒也得作数。”

迟莲终于没忍住被他逗笑了,然而眼睛一眨,强忍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好,那陛下的愿望是什么?”

“我死去之后,你把这一世的记忆取走,往后不管轮回几世,你远远地看着就好,不要为我再入红尘了。”惟明艰难抬手,擦去了他的眼泪,“迟莲,我只要你记得,无关前世,也无关帝君,这一生与你相爱的,是一个叫做惟明的凡人。”

“当一切结束,这个魂魄重新变回苍泽帝君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放下顾虑,给我一次重逢的机会。”

“在那之前,我会满怀期待,等着与你再次相见……”

第69章 问世间(六)

怀中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与他相扣的指尖无力地滑落下去。

迟莲一直抱着惟明的身体,从温热到冰凉,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帝君陨落的那一天。可是这一次他没有第二颗心可以再剜, 无论用什么方法, 惟明都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了。

一团红中带金的灵光从惟明心口飘出来, 犹如倦鸟归巢般眷恋地投向迟莲,在他身前盘旋着不肯离去。光团外缠绕着一层银纱似的薄光, 正在丝丝缕缕地散逸向空中。

凡人死后,魂魄去往幽冥,经黄泉水洗练, 洗去一生沉浮, 前生记忆归于天地, 剩下一团无知无觉的干净灵魂, 再度投入红尘轮回。

而惟明的魂魄是迟莲用自己的心脏捏成的,并不在寻常轮回之列,那道淡淡的银光正是他此生记忆, 如果迟莲放着不管,也会在投胎转世前自动消散在天地间。

这就是人间天道的法则。

迟莲勾指一挑,那银光流转如水, 循着他的法力化为缠绵的细线,没入腕间红绳系着的一枚镂空金球内——那是端木巽在北疆大胜后送回朝廷的贡品之一, 原本是嵌在扶辛国国主权杖顶端的宝石,被惟明命人单独撬下来送给了他。

这颗珠子只有小指肚那么大, 据说是日月之精所化, 无论冬夏都是一般温凉, 看起来无色剔透, 但在日光下呈现夺目金色, 在月光下则泛起银蓝光泽,而且异常坚固。因珠子上没有打孔,惟明便叫工匠做了个细巧的镂花金球来盛放,若佩戴之人动作大些,金石相撞,便会像铃铛一样发出轻灵悦耳的细碎声响。

迟莲将那段记忆封入晶珠之中,只剩面前闪烁着明红光泽的魂魄。他最后在惟明冰冷的唇上吻了一下,将他小心放平,起身面朝着空旷的殿外道:“三哥,既然来了,就请现身一见吧。”

满殿寂静,无人应答。

片刻后,不远处的空气忽然如水波般泛起涟漪,像是从透明的镜面中析出一位高挑清丽的白衣女冠,正是惟明那位便宜师父元世雪。

“她”无奈地冲着迟莲苦笑了一下,有些心虚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迟莲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形容颇为冷淡。但他此刻心中五味杂陈,也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昔日故人,而且还是他曾亲口盖棺定论过“尸骨无存”的师兄。

“这么多年,猜也该猜到了。”他淡淡地道,“当初我听说陛下被人带往萤山修行,还以为只是皇帝打发他出去的借口,后来在陇山上,他的阵法不费吹灰之力便捏碎了天庭法宝,我才开始意识到他那位师父或许不是常人。”

“帝君的阵法之术玄妙精深,而那夜陇山上的阵法已经远超我等平生所学,除非是北辰师兄或者明枢师兄才能教得了他,可据归珩所说,他们两个还在白玉京忙着处置降霄宫事务,不可能分身下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