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鹿的确被冯清气昏了头,连肚子饿这件事都忘了。她拿起筷子吃面,热乎乎的汤面,在秋夜里一下子暖了心肺。
李氏坐在她身边,叹气道:“这个家,真是辛苦你了。在外面,你要忙纺织厂的事情,在家里还要操心小清……都是我们拖累了你。”
“您别这么说。”
“小清真的变了很多。以前我们生活优渥,她上贵族学校,从来不愁钱花,只有别人羡慕她的份。这两年,家里一下变得捉襟见肘,她也转到了普通的学校,每日为学费和午饭而绞尽脑汁,心里难免有落差。子不教,父之过。都是我们的过错。”
许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李氏这么说,她就没有办法了。她气冯清的不自爱,也知道为了供冯婉在外读书,夫妻俩委屈了冯清不少。冯清觉得不平衡,想要得到弥补,并非不能理解。但再这样放任她,不知她还会闯出什么祸来。
所以许鹿决定,暂时不把工厂接了笔大订单的事情告诉家里,也不搬房子了。
接下来为了完成姚光胜的订单,许鹿忙得脚不点地,等到货全都封箱送出,已经到了十二月中旬,马上就是西方的圣诞节了,租界里到处都在张灯结彩。
许鹿路过一个商店,看到橱窗里面放着一个憨厚的圣诞老人,不禁停下来看了会儿。这个圣诞老人好像是糖果做的,旁边还放着双色旋转的拐杖棒棒糖。
她推开门,走进店里,戴着红色帽子的女服务生立刻热情地说道:“小姐需要点什么?现在店里有优惠的活动哦。”
这是一家蛋糕店,为了迎合圣诞节的气氛,推出了很多圣诞造型的蛋糕。许鹿买了一个五寸的奶油蛋糕,上面装饰着草莓和一个很大的金色铃铛,旁边还写有“Merry Christmas”的字样。
结了账,女服务生送她两根彩色的棒棒糖:“祝您周末愉快。”
许鹿提着蛋糕盒出来,在门口叫了一辆黄包车,前往凌鹤年的住处。
凌鹤年住在一个三层的高级公寓里面,据说是怕独门独院住着冷清,才跑到这里来住。这公寓里住的都是些外国人,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挂着圣诞的花环。
昨日许鹿已经让丁叔提前来打过招呼了,不算贸然登门拜访。她走到三零二室,敲了敲门,门马上就开了。
凌鹤年站在门后,穿着一身杏色的毛衫和灰色的呢子长裤,非常居家的打扮。
“请进。”他开门道。
许鹿问他需不需要脱鞋,他说没关系,可地面的瓷砖却非常干净。许鹿在门口的地毯上蹭了蹭鞋底,才走进去。里面布置得异常简洁,几乎都是白和灰的欧式家具,只有墙壁是蓝的,可以看出主人爱好简约的风格。
客厅还有一排落地窗,能看到外面的街景。角落里放着一棵圣诞树,上面装饰着彩灯,好歹为这个家增添了些许节日的气氛。
有人从厨房里走出来,问道:“凌,是冯婉来了吗?”
说的是英语。
许鹿吓了一跳,看过去,才发现是田中惠子。
“惠子小姐。”
“冯婉,好久不见!还叫什么小姐,叫惠子!凌为了你来,特意准备了一大桌的好菜,我闻香来蹭饭的。咦,你手上的是什么?”田中惠子背着手,好奇地问道。
许鹿解释道:“是蛋糕,送给凌先生的。上次凌先生帮了我和我妹妹,我今日来道谢。”
田中惠子顺手接过去:“太好了,我最喜欢吃蛋糕了。你还不知道,他不喜欢吃甜食。”
许鹿是真的不知道,觉得空手来不太好,所以顺道买的。而且她根本没打算留下来吃晚饭。可凌鹤年准备了很多吃的,有大龙虾,牛排,意大利面,番茄汤和红酒。连餐具都摆好了,三套银制的刀叉。
有田中惠子在,许鹿倒不至于那么拘禁。只不过她登门道谢,想要归还那个发夹的初衷,可能无法顺利实现了。
凌鹤年帮两位女士拉了椅子,等她们坐下后,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吃饭时,谈论到之前法国的那个学生运动,田中惠子对许鹿说:“中国人真是厉害啊。被抓的二十五个学生全都完好地放了出来,法国政府也没再追究其它人的责任。这件事连日本都报道了,影响力可不小。”
许鹿知道傅亦霆去法国,肯定就是为了这件事。这些学生被放出来,有他的功劳。
凌鹤年切下一块牛排放进嘴里,嚼烂吞下去之后,喝了一口红酒。
“傅亦霆好像从法国回来了。”他说。
第二十五章
凌鹤年说的是中文,特意说给许鹿听的。
尽管两人都没有再提起,但上次在叶公馆的舞会,凌鹤年的确认出了许鹿。或许在他看来,她跟傅亦霆的关系并不简单,所以才会告知。
许鹿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傅亦霆竟然已经回来了。她一直在潜意识里忽略这个人的存在,却每天又在报纸上搜寻他的踪迹,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出来。
他在做的事情,本就十分危险。一个弄不好,身败名裂都是小的,甚至可能影响人身安全。
现在他平安回来,她也终于松了口气。
牛排七分熟,用上好的胡椒酱煎制,入口有弹性,又不至于太老。龙虾是用葱油煮的,肉质嫩滑。凌鹤年不仅在吃方面是个行家,做起来也相当得心应手。
“太好吃了。”许鹿忍不住夸道。
凌鹤年冲她笑了笑,似乎在这个时候,才会有点孩子气。
用完晚餐,田中惠子主动提出收拾餐桌,对凌鹤年眨了下眼睛:“晚饭吃得很饱,你不陪冯小姐出去走走吗?外滩的夜景很好。”
许鹿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地方离外滩很近,大概就是十几分钟的脚程。凌鹤年从善如流,拿了一件外套,送许鹿出门。
他们走到外滩的黄浦公园,江风袭人,霓虹璀璨,旁边钢架的外白渡桥上的灯光暖黄,照出的江水也五彩斑斓。白日的喧嚣和繁忙散去,夜晚则有种静谧和惬意之感,不少人在公园的小路上遛狗或是跑步。
“这里真漂亮。”许鹿忍不住感慨道。
凌鹤年说:“原来这座桥没有建起来的时候,来往两岸都是用摆渡船。后来一家叫威尔斯的公司,看到有利可图,便建桥收费,只有西方人可以免费通行,引起上海市民的强烈不满。前几年工程局把威尔斯公司整个买下来,花大价钱重新修建成钢桥,才有了今天这座供所有人免费通行的外白渡桥。”
许鹿听过一个故事。当时有个华侨要过桥,因为不满过路费,将收钱的人打了一顿,还被罚款五十,这件事轰动了整个上海。
其实如今的上海租界,虽然有权有势的华人可以居住,但那只是极小部分的人,大多数市民还是住在跟租界天壤之别的华界。连政府部门都只能四分五裂地建在各个角落旮旯里,连座像样的楼都没有。
所有繁华和中心的地区,都是外国人在管理。唯有这座外白渡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代表着平等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