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我忽然听到有人在我的名字:“安安!徐安安!”
我睁大眼爬起来一看——是司徒晋,独自一人在一米高的花台下。
他似乎刚刚大量运动过,身上的T恤都湿掉了。不过奇怪的是,虽然皮肤给太阳晒的通红,他的脸却是纸一样的惨白。
“怎么了?”我支起身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然后望向我,无可奈何地笑了。
那时初夏的阳光正好,透过林荫间的缝隙,斜斜洒在他的身上,斑点摇曳。
然后他仰起脸,轻轻朝我伸出了双手。
“下来吧,安安!”他说,“不要让我害怕。”
……
我被他眼里少见的温柔蛊惑了,终于破天荒没有反抗,乖乖站起来扑到他的怀里。
他把我稳稳接到地上,笑着说:“集合了,老师在找人呢!”
我没吭声,低了头默默跟着他往前走。
风儿吹起来,他的衣衫渐渐的干了。
我忽然想起了以前发的毒誓——死了都不会去理司徒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我喃喃问自己。
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的某个从前了。
露出蕊
世上没有不挨打的小孩。
从小到大,我都一直这么认为。
我妈徐刘氏是比较传统的中国女性,她坚信着祖辈们传下来的教子秘方——“黄金棍下出好人”,所以自出生起我就没少挨过打。记得有一次她告诉我说,其实你小时候挺乖的,都不犯什么错,可惜就是老爱打嗝。哎呦那打的可叫一个厉害呀,连气都喘不过来。我瞅着你这娃娃实在可怜,就跟你爸说:“给她一巴掌!”然后你爸立马甩开手抽你屁股,等你痛的放声大哭,也就自然忘记继续打嗝了……
直到现在,我都还依然清楚地记得,当时母亲脸上那洋洋得意的神情——她认为自己发明了一种省时省力的新潮小儿打嗝治疗法。不过后来当我怀着满腔的悲怆把这事告诉阿晋时,他立刻心有余悸地表示其实自己也曾遭受过这种非人的虐待。
然后我们俩小儿执手相看泪眼,终于无语凝噎。
后来渐渐长大,家长打人的手段也随之升级。我妈惯用的武器是毛衣针,体积小,便于携带,杀伤力也够大。每逢我脾气倔要和她顶嘴时,一道道耀眼的白光便在瞬间向我袭来,“啪啪啪”准确无误落在我的大腿和手臂上,痛地我满地乱跳,最后只能跪地求饶。
很多年后,我终于找到一部武侠作品,居然可以如此贴切地描绘出当时我妈那登峰造极的招式,它的名字叫——
流、星、蝴、蝶、剑。
不过我徐安安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常常几句话便可以把大人气到要吐血,甚至为此而失控。那时我人小,鬼灵精,吵了几句后马上跑到卧室里把门反锁起来,独留下我妈一人在外跳脚——想打又打不到。记得最夸张的一次,她叉着腰在门外大声吆喝:“徐安安,你给老娘出来!再不出来我就拿斧头把门给砍了!”
我心想这才分到房多久啊,你舍得吗?于是充耳不闻照样躲。
我妈在外面继续狂喊,三令五申:“老娘今天真要劈了这道门……”
接着我听爸爸开始劝,估计是说一些身体财产比较重要之类的话,心里一得意,索性跳到床上准备睡大觉。嘿嘿,看你能把我怎么办?
可惜小儿终究还是小儿,见识短浅。因为后来我忽然听到门“哗啦”一声闷响,墙壁上的白漆也立刻剥落一大片。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我妈她,真的拿着斧头来砸门了。
结局没什么好说的,基本上所有的小孩都斗不过大人。我乖乖出了门,挨了顿好打,然后我妈得意地说:“这才叫乖么——”
那天晚上我忽然想到离家出走,因为这是当时我所能想到的唯一示威方法。然后等吃过了晚饭(没办法,实在怕饿着),我往兜里揣上全部的两块二毛五分钱财产,悄悄摸出了家门。
去哪里呢?机关大院里的每一家都相互熟地不得了,绝不可能收留我。于是我实在无处可去,只好躲到大院附近的一条小河边。
十月的夜已长,风太凉,我开始打起喷嚏。然后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往这里走过来了。
“安安?”那人唤我的名字——原来是阿晋。
“你怎么在这里?”他好奇地问。
“我离家出走了。”我气鼓鼓地说,“我妈打我。”
“又挨打了啊?”他走到我旁边坐下,啼笑皆非,“你就不能安分一点儿?”
“嘿!怎么说话的你!”虽然我徐安安虎落平阳,但在他面前依然要保持气焰嚣张,“你张大眼看看我手上的这些红块儿,我妈也太狠了呀!”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就涌出来了。
“喂,司徒晋!”我第一次叫他全名,语气凝重,“你妈和我妈那么熟,那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我是不是亲生的?!”
他本来还在笑,这下立刻呆住了 。
“呜呜……”我开始呜咽,用手背胡乱抹眼泪,“我就怀疑自己是拣的……要不然她怎么能这么狠?”
他完全傻了,过了一会儿才慌忙安慰我说:“不可能不可能,你不是有出生一百天的照片吗?”
“那你说会不会是医院抱错了,他们知道后心里嫌弃?”我抬起苦脸望他,皱巴巴活象刚吞了一颗黄连。
“……喂,我说徐安安,你就不能往好处想一下吗?”他哭笑不得。
“哼。”我冷哼了一下,别过脸没吭声。
河边的晚风刮地更猛了,我和他都裹紧了衣服,冷地直打哆嗦。
不知这样凄惨坐了多久,阿晋忽然开了口:“明天《圣斗士星矢》要大结局了。”
我心中一动,眨巴了下眼睛。
“听说卫视台后天重播《魔神英雄坛》,就是有‘米格米格希米格——’的那个。”他又平静地说。
我觉得自己快顶不住了,赶紧低下头。
“哦,还有,中央台的《西游记》,已经演到印度公主出来啦!”他一脸的正经。
我“唰”地一下抬起头来,恶狠狠瞪向他——奶奶的,这些全部,全部都是我当时爱到要死的电视节目啊!
他算准了我的反应,立刻转身望着我,无辜地笑。
“……不回去!”我一狠心,咬牙切齿道,“反正我爸妈都要守那什么《渴望》,根本没我的分!”
“起来吧,起来!”他拉过我的手,轻轻摇晃着说,“等回了家,明天我请你吃娃娃头的雪糕,好吗?”
“真的?”我立刻欢欣地仰起脸,“五毛一支的那种?”
“真的。”他点点头,认真地回答,“五毛一支的那种。”
于是我没再嘴硬,乖乖跟着他回了家。
以前我一直坚持认为,徐安安是一个有骨气的人。
但到后来,我终于恍然发现--其实童年的那点儿小倔强,远远敌不过几部好看的动画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