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听不到回音,转头看向柜台那人,却见他面容哀戚目光空茫竟似失魂落魄之态,不由蹙眉奇怪。
昨日回宫后,夜半歇息时,他莫名就想起了那家面店,只是他能想起那唤作“白米”的孩童的脸,却无论如何想不起那个掌柜的是何模样。现在再看,这掌柜面容平淡无奇,果然是芸芸众生的相貌,记不得,倒也应该。不过倒生出了一个眉清目秀甚是端庄的孩子……
想着那孩子,裴玉心上一暖,因为他想起了回宫路上宋喜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主人,属下突然发觉刚那孩子跟您有几分相似啊!
这话不敬的很,一个凡夫之子,如何能与九五之尊相较,可是裴玉并不计较,他见着那孩子第一眼,便觉得喜欢,并且,又想去看看这孩子是否真与自己想象了。
裴玉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转而又消散。
再像又如何?
心扎似的疼,掩唇咳了两下,脸更白了。
咳声唤醒了白若来。裴玉见他回神,问:“这画可否卖与我?”
白若来怔了怔,道:“当然。”
说着便走出取下墙上画,卷好奉上。裴玉却摊开,手指摩挲着。白若来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见他触碰着的,是山林掩映下一尾扁舟,舟上对座两人,栩栩如生。
耳旁传来裴玉幽幽声:“这人模样,像极了一个故人。”
一颗心,轰然一下,停止了跳动。
老五端着面走出,见着裴玉与白若来并肩站着,一愣,而后若无其事的将面搁在桌上,转身回了厨房。
虽有着无尽恩怨在身,可他们相并站立着的时候,是如此契合,仿若浑然天成,不见隔阂,不见陌生,不见疏离。白若来的姿态,是敞开着的,包容着的,全无平时对他人的防范。
哪怕对穆双,也未见白若来这般自然过。
老五面无表情,心却似被一只小虫叮咬了下,不疼不痒,只在一刹那,揪了那么一下。
白若来的心里,果然只有一个裴玉。
不为生,不为死,只为,这是命。
白若来生怕自己又露了什么痕迹,忙道:“面来了,趁热吃吧。”
裴玉对着一个陌生人吐露了心声,只觉微微舒畅,便继续了这个话题,“只不过这个故人不知在天涯何处了。”
白若来想着自己定要麻木,便不悲不喜道:“若是有缘,天涯不过咫尺。”
话一出口,心里一咯噔,不过随口一言,却是如此应对当时。
裴玉亦是若有所思,神情更加低迷。
裴玉这思念之情流露的真真切切,白若来被狠狠触动了心,却依然强压着不敢相信只言片语。
裴玉这人,他已是看不清。
转身回到柜台,裴玉也已开始吃面,只是没吃两口皱起了眉。
“这味道,与昨日不对。”
白若来微诧。昨日那面是他下的,今日却是老五下的,只是这面大概就是那个味道,裴玉还能吃出什么分别不成?
裴玉淡淡一笑,道:“昨日那面像极了故人所做,今日却是没了那份味道。”
白若来一听,心又乱了,“那我再去给你重做一份。”
裴玉不拒绝,只道:“劳烦了。”
厨房里,老五坐在角落,抚着薄刀,见白若来进来,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外边的话,他听得一字不漏。
白若来不知该对老五解释些什么,更何况隔墙有耳,所以干脆只字不题。
一番忙乱后端出面,裴玉还在摩挲着那幅画。
白若来心想,裴玉便是来折磨他的。
一次次的说着对他的惦记,发自肺腑的,让人动心的,可是,偏偏又是不该相信的。
事到如今,他再不敢奢望,怕是痴心妄想。
裴玉吃了一口,点点头,是他要的那个味道,便不再多言,沉默着吃。
他吃饭的样子,向来是斯文的,有条不紊的。白若来看着,便又有了些失神。
秋叶斋的宫里的那些往事齐齐涌现,瞬间将他吞没……
吃完面,裴玉道:“因着身子不爽,一直没什么胃口,不想在这里吃着痛快。”
山珍海味比不过一碗家常面,却是因为山珍海味里缺了情这一剂调料。
白若来面不改色,只道:“如此,便常来。”
这话,却是客套话。
裴玉却当了真,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之后几天,每到巳时,裴玉果然常来。但也不过吃碗面条,闲坐片刻而已。虽然这逗留的时间一日比一日的加长。
穆双因着家中生意之事缠身,又要到秋素白那打探消息,只到下午才来,因此并不知晓此事;白米早早上了学堂,也不知道店中有了这么一位常客;因此,只有白若来与老五对这事烦扰无比。
老五觉察到了隐患,可白若来说按兵不动,他也就松了脊背,不再作出如临大敌的模样,只盯着裴玉,时不时的抚摩下袖中刀。
白若来虽然神色已不复初时,然心底却并不是真的波澜不惊。他意识到,他虽不愿惹麻烦,可这麻烦却似影子般黏住他不放了。
危机重重,该一走了之了。
可若是走了,难免惹人怀疑。
若是不走,难免哪天火把这层薄薄的纸给燃透了。
于是,左右为难,度日如年。
而这一日,大雨倾盆,至巳时不停,白若来看着雨帘密集,水花飞溅,心想裴玉该不会来了。
裴玉确实未来,之后一连几日,都未露面。
白若来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或许裴玉是腻了。
下午时候穆双前来,面带喜色。
“掌柜的,秋素白打听到了消息,伯父与大哥如今安好,未入大牢,只被囚禁于宫里头。还有件极隐秘的事,你猜什么?那裴玉得了重病,如今卧床不起!”
穆双兴奋异常,他对裴玉无甚好感,巴不得他早死!
他死了,也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白若来闻言,一颗心却是忽上忽下。
裴玉以父兄为质,该不会严刑以对,只是未听到确凿音讯,始终不敢放下心来。
裴玉下的这步棋太狠,一招就让他束手无策,直想自投罗网,可是他不敢轻举妄动,哪怕如今日日面对,也只能收心敛性做一个局外之人,不能问,不能说!真是折磨煞了人!
可是如此强硬的裴玉居然病倒了,白若来一颗心便裂成了两半,一半放下了,一半又提上了。
这一日日的见着,裴玉的确是日益消瘦苍白,每每咳嗽也是撕心裂肺,白若来假意询问,得到的却只是一句“偶感风寒”。
如今四五月的天,从来温温暖暖,这风寒从何而来?
裴玉的样子,可像是油尽灯枯之相啊!
虽是半生纠缠,因着这人寥落如此,如今又被步步紧逼,俨然生死之敌,可白若来的心中,却始终无法对裴玉提起一个“恨”字!
穆双又说了会话,便被白米拉去习剑。
白若来还是给白米写了一本剑谱,却说只是在外边花银子买的。量身而做,白米自然学得飞快,穆双剑艺平平,若非倚仗着脚底下出色的功夫,好几次都险先被白米的木剑划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