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你走后半个多月,爹基本痊愈后便亲自调查药里下毒一事。所有人都说是我下的毒。”卓清没在往下讲,因为这事慕连舟也是知晓的。
“那你有向她们提到我吗?”慕连舟追问。
“没有。”卓清淡淡道。
“为什么?”慕连舟长这么从没在一天之中问过这么多的‘为什么’。
“提你名字就救的了我?”卓清抬眼与慕连舟对视。
此时的慕连舟才终于看见女孩的双眸中写尽了对这个世界的失望与不信任。
“你从来没有相信过什么人吗?”慕连舟有些不甘道。
“有。”卓清不假思索道:“我娘。”
慕连舟苦笑。他想,如果在“人”字前多加一个“活”字,那卓清就会直接把天下人都否定了。
慕连舟很想告诉她其实很多事不是她想的那样,却张口不知怎么说。他突然很讨厌自己为什么平日最拿手的是冷嘲热讽而不是悉心劝导。
“有没有可能……”慕连舟的表情像正在经历一次痛苦的便秘,“你……会相信……我。”
好容易挤完了这些话,卓清的回答中毫不掩饰的质疑态度却又让他倍感挫败:“让我信你什么?”
信我什么?信我不是坏人,是好人?这想法慕连舟自己都觉得很白痴,况且连他自己都不去区分所谓的“好人”和“坏人”。
“信我是个男的。”慕连舟有些没好气道。
“啊。”卓清没料到他竟会这么说,怔了怔,讷讷道:“这个我信。”
慕连舟哪想的到自己随便一句气话得到了如此认真的回答,不禁语气大为缓和:“看,你也是可以相信我的。”
卓清从小到大见的人不是姑婆姨太就是奴仆下人,前者胸大无脑,后者仗势欺人,但没有遇到一个像慕连舟这样思辨方式非常独特的人。
卓清直了直身子,第一次极为认真得打量起慕连舟来:一身月白长衫已洗得略微发暗,中上身高,偏瘦体格,淡眉澄目,棱鼻薄唇,五官拆开来看还顺眼,凑一起却整合出一张寻常的面容,让人既不觉得有任何吸引之处,又挑不出什么碍眼不足之憾,甚至平凡到不易被人记住。可自己偏生每次都能一眼便认得他,大概自己人脸识别能力比较强吧。
慕连舟便任她这么盯着看,他知道回山之后她不一定会想得起他长什么样。
“以后洗衣服注意分开颜色深浅,白衣晾干后用白纸裹好,这样不易变色。”卓清岔话题的本领丝毫不逊于慕连舟。
“嗯。”慕连舟点点头。
“你想不想看看逐鹿峰?”慕连舟又换了个话题。
“怎么看?”卓清满眼疑惑。
“信不信我?”慕连舟紧逼一句。
“……信。”卓清十分勉强道。
这么勉强的语气谁都听的出,慕连舟虽然心下不爽,但这好歹也算是个进步。他温和地笑笑,站起身朝卓清走去,正待伸手握她的手臂,卓清浑身一颤惊慌地跳了开去。
“我身上有毒。”卓清看着慕连舟尴尬地晾在那的手,微微有些歉意。
慕连舟闻言一惊。
“你坐回去。”卓清指了指慕连舟方才一直坐着的石头。
慕连舟感到她有话要说,竟乖乖地坐了回去,压住了立刻带她去找木槿的冲动。
果然,卓清也坐回原处,低头沉思了半晌,道:“我娘是我爹第四个侍妾。”
这事慕连舟早知道了,卓四小姐嘛,又不是卓七卓八。
“娘以前很得我爹宠幸。她怀上我八个多月后的一日,突然腹痛难当。爹请来李妙春馆主为娘看病,李馆主发觉娘中了‘离尘散’之毒,自己也没什么把握能治好。恰好当日是翰临州一年一次的‘群医会’,李馆主当即请来一位据说是逐仙峰的苏神医。苏神医见了我娘后认为最佳诊治时期已误,不可能母子全保。爹当时决定保住我娘。”卓清似乎讲累了,靠着身旁的石桌,缓了缓道:“苏神医施针将所有毒素逼至腹中胎儿身上,并开药令娘早产。当夜,娘便产下一女婴。”
“所有人都认为那浑身是毒的女婴必定夭折,可她竟然又哭又闹,生命力出奇地顽强,连苏神医本人都甚为惊奇。后来苏神医在府上住了几日,就留下几副培元固本的方子离开了。”卓清不带丝毫感□彩地讲完自己令人瞠目的出生过程。
慕连舟没想到苏方木竟然是卓清之母的救命恩人。
“之后的十四年,那婴儿除了因早产带来的先天性羸弱,倒一直健健康康无病无灾,除了……”卓清一直冷淡的声音终于微微有些颤抖:“除了生下来就带着一张被毒素侵噬的脸。”
十四年!慕连舟看着卓清充其量像个十二岁幼童的身体,心里翻来滚去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经过那一次死里逃生,我娘总怕有人害她,整日心绪不宁,很快便消瘦下去,人也不复从前的美貌,对我爹更是能躲就躲。时间一长,爹终于对娘失去耐性,干脆不再理会,最初还说要调查下毒一事,到后来也不再过问。娘在生下我第三年的冬天一病不起,次年开春就去了。”卓清的声音愈来愈低,仿佛梦呓一般,过去纷繁杂乱的苦楚竟然莫名其妙地都涌了出来。
正出神间,卓清感到胳膊突然一紧,只觉眼前一花,耳边轻声响起一句“我百毒不侵”,接着人已被慕连舟用极快的身法带到屋顶上了。
“我不是说要让你看看逐鹿峰么。”慕连舟扶了一把有些摇晃的卓清,笑道:“女孩子就是娇弱。”
“嗯,不像你,专爱上房揭瓦。”卓清语气里透着不屑与不服。
看着卓清死要强的眼神,慕连舟竟有一刹那恍惚。
“你的逐鹿峰呢?”卓清发觉慕连舟正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禁有些脸红,于是伸手戳了戳慕连舟的右臂。反正这死小子也不怕中毒,戳两下也不打紧。
慕连舟回过神来,抬手指了指东北方向的天际,道:“那儿。”
卓清看着一片白茫的苍穹,沉着气道:“没看见。”
“仔细看。”慕连舟道。
于是卓清又努力地看了半晌,终于下结论道:“你有妄想症吧。”
小丫头敢这么说自己!慕连舟扭头冲着卓清做凶狠相,没想卓清竟然张口道:“你这样挤着脸还算有点面部特征。”
慕连舟顿时像被霜打的茄子。从前都是他把别人气得七窍生烟,现在不得不承认棋逢对手了。
“卓清。”慕连舟忽然回复成一向淡然的语气。
“嗯。”卓清应道。
“你有没有想过,一张白纸,想画什么就有什么。一片晴空,想看什么就见什么。心填得太满,很容易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倒得空了,才装得了其他。”慕连舟徐徐说道。
那一刻,卓清忽然觉得身边的这个少年真的很好。
斜阳渐西,屋顶两个年少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