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候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青灰色流云锦袍,两鬓半百,面容一如既往的冷峻,冷峻中又有一丝丝疲惫,那种疲惫是过去不常有的,在他的印象中,温候任何时候总是威风凛凛,宛若一尊守护神,只要有他任何邪魔都入侵不得。
可是自从温朔死后,衰老和疲倦就一丝一丝的爬上了这个守护神的脸上、身上、头发上。
“现在不是在衙门也无外人,按自家人称呼吧。”温候叹着,抬手示意温简免礼。
温简便站直了,他看着温候头发和胡须间的花白,心情十分复杂的道了一声:“……大伯。”
温候也点了点头,道:“温保你记得吧,你们小时候常在一处玩,不过是后来你上京了这才见少了,去年二叔将他托付给我,他自己也很用功,如今在刑部里挂了个名,现在二叔他老人家病了,我便带这孩子回来探望,路过归凤山便想顺道探望了一下你娘,没想到能在这遇见你,你也是回来看你娘的么?”
以往温二夫人不见丈夫,不见儿子,自然也不会见温候等等一干姓温的人,所以他们说的探望不同于平常的探望,而是带着银票去庵里,找主持问一下她的情况,禀告一声我来过了,然后把银票留下人离开。
温二夫人尽管入了佛门,可是温简的爹也没再娶,而温候对于二弟夫妻俩闹成这样,也自感负有一定责任,故而人见不见是其次,主要是心意尽到。
“是。”温简忙问:“二叔公病了?我还未得到消息,是什么病?严重么?”
这时候温保上前,满脸担忧的道:“我爷爷不过是肺上的老毛病,过年之后断断续续发了,现在愈加不好了,母亲来信叫我回去看看,若不是很重了,断不会叫我回去,还劳动了大伯父在朝里告了假……”
温保的爷爷是个老烟杆,年纪大了肺一直不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没什么劳动不劳动的,大家都是亲戚。”温候说着,又问温简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几天,母亲身体如何,可曾回老家看看。
温简都一一小心应了,只是温候说,因为明天要赶去衡阳,原想今晚上山去探望温简的母亲,这会儿既然遇到了温简,那正好可以晚上一起上山去。
这话合情合理,可却把温简急坏了,他和阮红娇一起,若是让温候和她二人碰面,那如何使得。
温候见他面色迟疑,吞吞吐吐,他又是何等敏锐之人,立即察觉到了什么,随即微微笑了一笑,道:“我明白了,早就听说你在太平镇有一个意中人,只是身份上不大匹配,不过你年纪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这回既不是节又不是年,这时候休了假来看你的母亲,怕是你是带了那女子一同来的吧,看你面色这样犹豫,那难道那女子也在附近?”说着,看了一眼温简手上提着的糕点。
许世卿的事情既然温简已经清楚,温候就不打算再藏着掖着了,索性挑破了出来,他既然追到了这里,也就有了十足的把握,见温简竟然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又道:“果真在附近?那样更好,快引见给大伯,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你魂牵梦绕。”说罢,含笑上前,一把抓住了温简的手腕。
温候握着温简的手腕,温简只觉得手腕被钳住,挣脱不能,只好被带着到随他走,脑门上已经现出了细细的汗珠。
怎么会这么巧的遇上了温候?
未免太巧,太巧藏奸!
温简一手被拖着往前走,另一只手上始终拎着糕点,他突然想到几个问题,如果温候不是偶然遇到他呢?如果温候刚刚说了谎,他其实是特地来找他呢?有没有一种可能温候已经知道了阮红娇的身份?
温简顿时脸色煞白,目光盯着手上的酥糖糕点,意识到既然许世卿勘破了阮红娇的身份,那么也极有可能在来归凤山之前,就已经通了情报给温候!
枉费他自作聪明,害得许世卿记忆全失,实际上什么都可能没瞒住!
温简几乎迈不开步,全靠温候拖着前行,阮红娇就在附近,而奇怪的是温候就像是知道她在哪里一般,一直往前寻到了木板桥处。
木板桥,垂柳树,阮红娇果然就在那里等着温简,她背对着他们,脚下是只剩下星点火斑的一堆灰烬。
温简看到她就停住了步伐,再不肯上前。
这时候温候和温简之间还未撕破脸,加之许世卿的密信当中一直说温简是被蒙蔽的,所以温候虽然这时候已经不信任温简了,可是却也不愿意相信他会反过头背叛门楣,帮助敌人害自己的亲人。
温候想要知道温简究竟在哪一边,就想要给一次机会他,便对他道:“那女子就是了吧。”
“……”温简迟疑了半天,才认命的点了点头。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你父亲不在你身边,我这个做大伯的给你相一相也不过分,你过去把人领过来吧,若是个妥当的,大伯不少一份厚重的见面礼给她的。”温候淡淡的笑着,松开了擒住温简的手,示意他过去将会阮红娇带过来。
温简只好去了,其实他何尝不知道温候这是在试探自己,如果说他真的是冲阮红娇而来,那么周围必然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何用他过去将人带过来?
温简一步一步的走过去,步步维艰。
温候不是要他去带人过来,而是要他证明自己的清白的,可是,可是……她怎么办?
阮红娇听到了脚步声,她知道温简来了,也知道来的不止他一个,她已经听不到周围的有任何的夜鸟虫鸣了,这很不寻常,该发生的果然已经发生了。
不管她多想要留下一个回忆,这个回忆还是无法美好起来,就像他们之间,看似情愫若有若无,掀开来却全都是伤疤。
“娇娘……”温简已经站到了阮红娇背后,紧张的喊着她的名字。
阮红娇转过身来看着他。
“我大伯来了,你……”
温简压低声音,神情焦急,最后的关头他不愿再考虑更多,他想叫她快逃,可是他的话没说完,阮红娇救就已伸出右手,以二指封住了他的嘴唇,也封堵住了后面的几个字。
阮红娇哀婉的笑了笑,轻声道:“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她说着,目光透过他的肩膀,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两个人。
以他们的武功修为,他二人的对话必然尽听耳中,她不想让温简多说多错,因为他想要说的,她都明白。
他望着她,她也回望着他,四目交对的时候,两个人深深的看着对方,有些语言无法表述的东西在目光中传达,让人揪心难过。
最难过的是他们都清楚,温简不惜抹杀许世卿的记忆,来换取的片刻安宁已经结束了,从今以后,谁也无法再逃避。
阮红娇目光若水,她含笑道:“你大伯来了,我……是很应该见一见的。”
温简皱着眉,目光中透露着强烈的阻止,微不可觉的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