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摆着金钱橘,大墙中间是水墨山水画。
若是仔细闻,床榻上的棉絮,只怕还有一股阳光的味道呢。
如果说着是牢房,那一定是天底下最舒适的牢房了,但即便如此,也没有抵消花鸢心中的愤怒。
她的手脚上有锁链,能锁住她,沈青愁使的并非俗物,乃是特地为她打造,选的绝对不会让她挣脱的材质。
她愤怒的,一下一下用力拉扯着锁链,所换来的只有腕上的勒痕和疼痛,但她不肯停止,就算拉不断,扯不破,可她要的,只是那份疼痛。
手上若是痛,也许能掩盖住心里的痛了——纯属发泄。
“伤口,还疼吗?”沈青愁靠在墙边问,那是在她行动范围之外的位置。
花鸢一扭头,恶狠狠的看着他,她的目光,犹如要吃人一般。
她的脖子上,有绷带,胸口的伤,也用极好的金疮药包扎好了,一切都发生在她昏迷的时候。
而且,沈青愁刺她之际,本来就是避开了要害的——他心里,也不愿她死。
“如果你还想做傻事,可以用锁链勒住自己的脖子,这一次我一定会看着你咽气,绝不出手,真的。”沈青愁低着头,一颗一颗的拨弄着佛珠,看也不看花鸢,淡淡的道:“不过,我觉得你那阵痴劲儿可能已经过去了。”
求死,只是花鸢一时的魔障,那时候的她,血气上头,伤心欲绝,而她,又是一个很冲动的人。
虽然现在也伤心,更多的则是愤怒。
伤心,是伤自己,愤怒,则是要杀别人。
尤其是被沈青愁以这样的口气这样轻飘飘的一说,再要是有那份心,也太寒碜了。
“如果你已经不想死了,安定下来了,我就来告诉你,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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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
每一件偶然,总会连接一个必然,这件事的教训在于,如果人家没请你喝酒,最好不要随便喝人家的酒,尤其这个人叫何必,绰号‘金腰带’。
那日他坐在深夜的街道上,药力发作,浑身燥热,迷迷糊糊中,好像看到了“花鸢”,然后听到她说“老鬼”“上马车”,就不疑有它,跟着她去了。
(“酒?”花鸢惊讶:“何必的酒?你居然喝了他的酒?那你当时……”
沈青愁道:“是,我中了迷药加媚药。”
花鸢接着道:“那个人一定就是朱小指,你和她那时就在‘一起’了?”
沈青愁皱了皱眉,听出了‘一起’的含义,不耐道:“没有,她有解药,你为什么不听完再问?”
“哼。”花鸢用鼻音冷哼,却没有再出声。)
他所看到的“花鸢”,自然就是朱小指,别看这女人平日妖妖娆娆,似乎对他有意思,却是一个极有心计的女子,她扶着他上了马车,并没有走宽衣解带,聊以慰藉的俗路,而是跟他解了毒。
朱小指手上,有一个宝贝,便是紫金木的手串。
这一手串,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曾注意过,此木长在南蛮深处,瘴气丛中,十年才长一寸,质硬无比,其色乌中泛紫,香味淡而幽……它最特别的地方在于它能避毒。
其实不止是避毒,若是放在黄酒里面煮,还能解百毒。
所以她跟他解了毒。
解完毒却又跟他下了迷药,让他昏昏沉沉,被她带着,从一路从陆路改水路,辗转来了一个他从未想到的地方——京城。
京城,天子脚下,富贵繁华之地,她带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正被朱小指扶着,站在大街上——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
就像一下子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懵了,脑中拼命的回忆出一些片段,还是不得结果,然后他狠狠的抓着朱小指质问,才知道,自己的所在。
正要问她原因的时候,却突然又发生了一件事,但见街头来了许多紫衣虎贲,手持钩钺,拥着一抬八台大轿而来,沿路呼喝,挥赶路人避让,稍微慢一点,便是又打又踹。
朱小指见了眼睛一亮,他看在眼里,心中揣测轿子里面的人是谁,怎么这么大的威势。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当今的相爷,当朝一品,无冕之王。
这位传说中权倾天下的无冕之王,威赫到如何地步?
所行之处,竟是百官下轿,百姓跪拜送行!
这样的阵势,历朝以来,除了皇爷皇子们有这样的,从未有过朝廷官员,出行也能这样的,他不知道这些,但也隐隐觉得,里头这人真是骄横,架子真大。
他沈青愁是江湖草莽,在江湖里有名有势,但也仅仅只是江湖。
江湖之外的天有多大?
地有多广?
相比起来,所谓江湖,也只是一亩三分地罢了。
这个认识,是他被人压着下跪的时候,认识到的。
就像孩童打开了窗户,突然认识到了外面的世界一样。
(“什么?”花鸢忍不住又插了一句:“你被人压着下跪?”
沈青愁道:“不止是下跪,还被用力踹了几脚。”
花鸢幸灾乐祸道:“你没反抗?你不是挺傲,挺狂的吗?是不是那时候迷药刚解,武功还没恢复?”
沈青愁道瞥了她一眼,道:“跟傲不傲,狂不狂,武功没有关系,只因为他是官,皇帝信任他,推崇他,称他为‘帝师’,还破格赐了仪仗和虎贲给他,出行受拜,我是百姓,我只能拜,不拜,我就是欺君,当场下大牢。”
花鸢冷笑:“这人……只怕全京城的百姓最讨厌他到处乱跑了。”
沈青愁默了一下,道:“这个人毁誉参半,他也广建善堂,布粥施饭,有求必应,也有不少百姓爱戴他。”
花鸢更是冷笑:“嗟来之食,也能受之?只怕爱戴他的,都是奴颜媚骨之徒。”
她说完,便不说了,继续听下去。)
他的确狂傲,可是没经历过这样的架势,下跪,他不习惯,所以迟疑了一下,就是这迟疑的时候,才受到了虎贲的拳打脚踢,他也想反抗,抓住了那名虎贲的衣襟,将要出手,虎贲怒道:“刁民,怎的?见了相爷不拜,反了不成?”
这一声,惊了他。
相爷,是朱小指的那个义父么?
立时又有虎贲闻声围了上来,气势汹汹,一边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一边压着他下跪,一边踹他,就像他不是一方豪杰,只是一个刁民,一个奴才。
他也很奇怪,他杀人无数,武功高强,为什么当时就硬是被压下来了,后来才想起,那是官威。
身处一个所有人都顺理成章朝一个人下跪的环境中,当向他下跪成了天经地义的事,当不跪就成了欺君,看着眼里的繁华京城,他已然明白,这是另外一个世界。
尊卑等级,布衣平民。
就算他是武林盟主,见了皇帝要拜,见了大官也要一样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