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两个人么?”付兴桂知道程阁老、周夫人当年遗憾错失彼此的事,这会儿对此有些怀疑。
身为当朝首辅的人物,任何人都不敢说程阁老是面慈心软之人,正相反,那人的心性或许比皇帝还要冷酷、决绝。多少开罪人的事情,都是由首辅出面促成,帮皇帝挡下了言官的诟病甚至谩骂;皇帝关乎生死杀伐、军国大事的举措,大多数是与程阁老一同做出决定,甚至于是听取程阁老的意见。
这样的一个人,会放不下儿女情长?付兴桂很怀疑这一点。
除了一个意中人,程阁老已经拥有了一切。
“那种文人,已经快成精了。”梁湛笑道,“他掀起风浪之前,便确信能够善后。要打击他,在朝堂是不大可能。”停一停,他吩咐道,“命人长期盯着周家的人。”
他可以确信,程阁老会让周家防贼一样防着他。
但是,俗话说得好,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日子久了,手下总能找到机会。
有朝一日,周夫人被他左右的时候,便是程阁老对他言听计从的时候。
付兴桂一笑,“人手已经安排下去了。”心里还是在纠结程阁老这个人,“这件事不知要何时才能有结果,对付程阁老,没有别的法子么?”
“自然有。”梁湛神色悠然,“寻常人都认为,朝堂之上,文官武将势如水火,其实不然。最恨文人、文官的,正是文人、文官。有些文人嫉贤妒能起来,手段堪称丧心病狂。那种恨意,很莫名其妙,却是最深,最具杀伤力。我们看不到程阁老的弱点,文人却看得到。”
付兴桂面上一喜,“这样说来,王爷找到适合的人了?”
梁湛牵了牵唇,“算是吧。”说完这一句,轻轻叹息,“只是,我也要与程阁老一样,耐心地等。与他不同,德妃实在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这是付兴桂没法子搭话的。
趋近水榭,梁湛望着那名坐在琴台前抚琴的女子,认真端详许久,满意地一笑,“这件事,你办的实在是妥当。这女子,正合我心意。”
“是么?”付兴桂先是因为得了认可而愉悦,继而赔着笑道,“属下却是没看出她合您心意。”
梁湛轻笑出声,“难不成你以为,我是为自己物色的?”
“不是么?”付兴桂有些惭愧,“属下真是糊涂。”
梁湛笑了笑。
付兴桂提醒道:“属下依照王爷的吩咐,共物色了四名女子,其他三名,也都在王府。”
“都已看过,都很不错。”梁湛眼神玩味,“但她们也只是看起来不错,不知能不能派上大用场。”他用下巴点了点抚琴的妙龄女子,“我去跟她说说话。”
付兴桂闻音知雅,称是告退。
·
康王府。
书房里,梁澈窝在软榻上,聆听从别处传来的琴声。
代安坐在书案前,凝神阅读手里的一卷书。
代安住进来之后,便恢复了女子装扮。
梁澈对府里的人说她是自己的好友,不肯委屈她。既然是好友,经常坐在一起谈笑,甚至彻夜聚在一起,都是很正常的——横竖府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什么德行。
代安对这些并不在意,起先只担心梁澈让她扮成丫鬟、管事,那才真是要命。虽然说起来出身低微,但她是沈笑山带大的,从没做过伺候人的事。
一曲终了,梁澈惬意地吁出一口气,“这琴师不错。谁推荐给你的?”琴师来自民间,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代安唤人请来的。
“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代安微微一笑,“只是恰好知道沈先生很喜欢听她弹琴,便慕名去拜访过几次。”
“原来如此。”梁澈释然,“这样说来,沈先生也是风雅之人。”
代安闲闲地道:“他表面上是商贾,骨子里却住着雅士、才子。”
“……”梁澈扬了扬眉,心里有些别扭,“你怎么能当着我的面儿这般赞誉另一个男子呢?”
代安失笑,“他手里的管事,都知晓这一点,又非秘辛。”
这解释倒是说得通,毕竟,她与她堂兄时常相见,兄妹两个少不得说起沈笑山。转念一想,他莞尔一笑,“这就说得通了。先前我还奇怪,沈先生怎么会与唐侯爷成为至交——说句不好听的,他们都是性情有些古怪的人。对了,我记得很清楚,唐侯爷年少时琴艺绝佳,不,应该说是琴棋书画、才学、武艺绝佳,眼下身为武官,他怕是没了那些雅兴。当真是可惜。”
代安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唐侯爷那样的人,还有什么曲子能打动他?”
“嗯?怎么说?”
“这世间最真实的事情,是一个人由活人变成死人那一刻光景。他看过无数次,不论是敌人还是麾下将士。”代安放下书,手肘撑着桌案,素手托腮,对梁澈盈盈一笑,“那是最血腥、最残酷的事,惨烈的战事,根本就是人间炼狱,是你想象不到的情形。你可曾想象过,地狱是怎样的?——人间惨剧,本就比地狱更可怕。经历过这些的人,世俗一切,都很难打动他。”
梁澈深深吸进一口气,“你实在是——煞风景。”前一刻他还在满心享受着听完绝佳琴音的惬意,这一刻,心里已经在回旋着凉飕飕的冷风。
“你瞧,寻常人都跟你一样。”代安也觉得有些扫兴,“这也是很多人嫉妒一战成名的名将的原由——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得来的功名。”
“你说这个,我虽然不爱听,但是真的打心底认可。”梁澈道,“真正有保国安民之心的热血男儿,到底是少。我对他们虽然不是全然理解,但是向来尊敬有加。”停一停,无奈地笑了笑,“出生入死四个字,寻常人说来容易,又有几人能够亲身经历?那么多的人,很多时候是有一日过一日。”
代安一笑,“能明白就不错。”
“说起来,你怎么能对这些侃侃而谈?”梁澈深深地凝望着她。
“我记事之初,家乡就逢战乱,十多岁的时候,有幸在不远处观望两军对阵的情形。”代安如实道,“所以,我最清楚,百姓有多感激将士取胜带给他们的安稳,将士们又有多可敬。我最厌恶的一种人,就是诟病甚至谋害名将的贼子。”
“苦命又嘴利的孩子。”梁澈对她伸出手,“过来,让我抱抱你。”
代安失笑,依言走过去,依偎在他怀里,揉了揉眼睛,“看了半晌的书,也着实累了。”
梁澈扯过毯子,裹住她,“是不是因为儿时的记忆,才让你逐步变成了这般洒脱不羁的性情?”
“或许是吧。说洒脱不羁有些抬举我了,我这算是不着调、离经叛道。”代安从来都很有自知之明,“况且,也是因为自己的切身经历,真的认为男婚女嫁生儿育女没什么意思。”
“那你仔细跟我说说。”梁澈与她很少这样在交谈间加深了解。
“身在闺中的很多女子,在她们的想象中,嫁人是终点——只想嫁,而不会意识到嫁人只是另一个开端,宛若新生。”代安语声徐徐,透着萧索之意,“这倒不是说这样不对,人在闺中,本就该单纯、简单一些,人们也希望她们是这样,甚至希望大多人都这样吧?你看那些戏折子、戏台上唱的戏,只要关乎有情人,在结为连理之后,戏也就到了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