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齐齐行礼的声音,引得程询和那小孩子同时望向他。
那孩子,生得委实好看,神态竟有点儿处变不惊的意思。
是唐家的修衡吧?这一阵,下人无意间没少提及,他无意间听到了几次。
程询牵着孩子的小手,到了他跟前行礼。
那孩子竟也小大人似的给他行礼问安。
不自觉的,他就笑了,“是修衡啊。”
“是呀。”修衡仰脸望着他。
他忍不住俯身,手势温柔地抚了抚修衡的小肩膀,语气是很多年没有过的柔和,“跟爹爹来的,还是叔父接你过来的?”
修衡唇畔有清浅的纯真甜美的笑,照实答道:“爹爹送我过来的,晚一些,叔父送我回家。”
“几岁了?”他忍不住问。看样子,也就两三岁左右,可是说起话来,有条有理,口齿这般清晰,就像是……阿询小时候。
“三岁。”修衡回答。
他点一点头,“好孩子。叔父哄着你,没让你不如意的地方吧?”
“没有。”修衡又仰脸看着程询,“叔父特别好。”
“那我就放心了。要是有不如意的地方,记得跟程祖父、程祖母告状,记住了?”
“记住啦。”修衡先是乖乖地点头,随后又笑嘻嘻地望向程询。
“混小子,愈发地有恃无恐了,是吧?”程询笑着把修衡捞起来,抱在臂弯,对父亲略一欠身,“我带修衡去小书房。”
他颔首,“去吧。”
他并没即刻回往正房,因为视线难以从程询、修衡身上移开。
有些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在心头重现。
有些以为不会对程询再有的期许、憧憬,在这一刻,悄然袭上心头。
希望,程询抱着、哄着孩子的情形,便是三两年后抱着他的孙儿的情形。
太奇怪了。一个言行稍稍与长子当年相似的孩童,竟带给他这么多该有的不该有的心绪。孩子……是任何已经做了父母的人的软肋吧。
他摇一摇头,转身回往正屋,就是这时候,对上了妻子神色分外柔软又透着哀伤的面容。
第61章 恋香衾
(二)
程清远脚步略停一停, 对她笑了笑, 举步进门。
红翡奉上茶点, 在程夫人示意下, 引着服侍在室内的丫鬟退出去,静立廊下。
程清远呷了一口茶, 望向仍旧神色哀伤的妻子, 和声问道:“怎么了?”
程夫人微笑, 轻声道:“刚才,我瞧着你和阿询、修衡, 想起了很多旧事。”
程清远牵了牵唇。
程夫人道:“你还记得么?老太爷在世的时候,真是把阿询当做瑰宝,我们对孩子的疼爱,远不及他。”
“人情世故如此。”程清远道,“不都说隔辈亲么。”
“我自然知道。”程夫人深凝了她一眼,“那你可曾想过, 年老的时候,能否享受到那般的天伦之乐?”
“……”程清远哽了哽,说, “我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给他添孙儿的,又不是只程询一个。
程夫人皱眉, 随后又笑,“是啊, 老爷有三个儿子呢,就算嫡出的两个不让你顺心, 不是还有老三么。是这个意思吧?”
程清远睨了她一眼。
“家和方能万事兴。”程夫人叹气,“人到中年,你却忘了这句至理名言。”
程清远目光转冷,“你的意思是,走至今时今日,都是我的过错?”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程夫人道,“我只是清楚,既然是至亲,便该相互体谅,相互扶持,绝不是明里暗里地算计。”
谁先算计的谁啊?程清远懒得跟她说话了。
“是,在你看,定是阿询不肯体谅、帮衬你,可你呢?又几时体谅过他?”程夫人道,“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说句难听的,你已人到中年,他则正年轻,你还能熬过他不成?这程家,迟早是他当家做主。难不成,你还真想跟他置一辈子的气?”
“……”谁是谁的克星、煞星,谁都说不准。但她的话不假,岁月是任何人的天敌。
“你就不能退一步么?”程夫人哀哀地看着他,“就算不帮阿询,也别使绊子,就算使绊子,也没用了。我不说别的,只我和娘家,就会竭尽全力帮衬他。两个儿子比我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你该知道。除非他们犯了天大的错,或是程家有着天大的苦衷而他们不肯体谅,不然,我一生如此。
“你想怎样?真要闹得父子反目、沦为笑柄么?真有那一日,就算阿询吃到苦头,你又能好过到哪儿去?你在内阁的日子,撑死了还有十几年的光景。
“我一个内宅妇人都看得出,皇上有意提携年轻一辈的文武俊杰,容不下皇后娘娘的母族,杨阁老在首辅的位置久了,这几年已有些目中无人,与景家纠缠不清,是否明智,你该清楚。他若有一日倒台,你怎么可能不被牵连?”
程清远沉默了一阵子,叹了口气,“在官场的人,都是身不由己。我如今想抽身,做做梦还行——不能够了。”
“你想不想而已的事。”程夫人道,“最好最坏的路,你比谁都清楚。专横跋扈惯了,不肯低头而已。”
“你知道什么?”程清远拧眉。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你跟首辅都是一个德行,久居高位的日子久了,便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程夫人面上的哀伤散去,嘲讽地笑了笑,“随你怎样吧。反正我今后守着儿子、儿媳妇,日子惬意得很。只怕你到年老之时,在家中无人愿意理会,更没人肯打心底尊敬。要是那样,所谓的一生荣华又有何用?”
“你!”程清远下巴抽紧,冷眼相对。
“要不是柳阁老出了那样的事,轮得到杨阁老做首辅、你做次辅?”婉言规劝他不听,那就别怪她戳他的痛处,“如今柳阁老回来了,你们自求多福吧。”
程清远教训她:“恁的不成体统!谁准你说这些门外事的?!”
程夫人不以为意,笑了一声,“已经说了,怎么着吧?当回事就琢磨琢磨,不当回事你就等着撞南墙。”
“……”程清远本该拂袖而去,偏偏没有。不知为何,这一日,此刻,他觉得特别疲惫,连发作她的力气都失去。
。
静香园,怡君正在小厨房里,为修衡下厨做拿手的菜肴。
程询、修衡到了小书房,前者问道:“要不要下棋?”
“不要。”修衡立刻摇头,“不跟你们下棋。”
程询扬眉,“为什么?”
“你们要是让着我,不好玩儿。”修衡说,“要是不让着我……我总输。”
程询轻笑出声,“下棋可不像九连环,怎么也得磨练三二年。”
“嗯!我知道。”修衡抿了小嘴儿,笑,“等我学好了,再跟你们下棋。”
这孩子日后要学的,太多。涉猎颇广,精通的才艺、学问比他还多。而到成年之后,愿意用来消磨时间的,不过是守着一局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