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昏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躺在青草地上,天依旧阴着,旁边是湍急的河流,身上早已疲软无力,而沈眉音已不知去向,连带着那株胡藤花也消失了。
他打了野味果腹,忙去寻沈眉音,第二天的傍晚,终于在河流下游的荒草中发现了她。那时她已饿得浑身乏力,所幸那株胡藤花还在,而阴沉了多日的天气终于放晴。
当晚,谢云扬凭着星象辨清了方向,便和沈眉音启程,在第三天后晌出了山。没有片刻休息,两人问了路买了马,怀揣着胡藤花马不停蹄的赶往绿柳山庄。
到绿柳山庄时是次日黄昏时分,夕阳斜斜的挑在山头,流云被染成凄艳的血色,谢云扬蓦然觉得心惊。
山庄里一片哀音,来往的下人各个身着丧衣,神色凝重。还未到正殿就见门口皆是素色,像是刚刚办过丧事。
沈眉音哇的哭了出来,跌跌撞撞的跑进去,他也跟着疾奔,迎面碰上拄拐前来的沈夫人。
十日未见,沈夫人仿佛苍老了许多,举止依旧高贵沉稳,但掩不住眉目间的悲痛与脸上的憔悴。她指着谢云扬,悲伤而愤怒的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握在手中的胡藤花被捏成碎段,他踉跄着往前走,看到殿中陈设简单的灵位,那上面清晰的刻着三个字——沈眉君。
灵位前面端正摆放着那枚他送的梅影戒,碧莹莹的指环,乳白的流云和嫣红的梅瓣。曾经它被戴在她细嫩的指上,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可如今伊人已逝,唯有这枚戒指空荡荡的摆着,格外显得凄清。
心瞬间被掏空,他呆呆的站着,脑中一片空白。
终究是来迟了,那个灵动活泼的女孩子,竟然就这样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如此突然的离去!
他跪倒在地,无声的痛哭。
沈夫人说眉君是在他离开后的第二日病情加重,然后药石罔效,猝然离世。弥留之际,她还唤着“云郎”。她指着谢云扬,痛斥道:“你说要照顾梅儿一辈子,可是就连一株胡藤花,你都不能及时的采到!你这个……混账!”
谢云扬默然跪在她的灵前,悔恨自责与悲痛交织,茫然中指尖触及怀中的小瓷瓶时,霍然清醒。他抬眼,暗暗祷告:“眉君,等我十年,十年后我会捧着盛开的子夜优昙来找你!”
当晚他跟着沈夫人去了墓地。矮矮的新坟前,他将那枚梅影戒端正的摆放好,心又揪痛起来,仿佛她还戴着戒指,攀在她脖颈上撒娇,娇憨的唤他“云郎”。可是她已沉睡,数尺深的坟土,是生与死的距离。
他在坟前郑重的许诺,余生将陪着眉君,不离此地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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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才十九岁,却忽然敛了所有的年少轻狂与不羁嬉笑,心境苍凉了很多。
此后的十年,谢云扬按照他们曾经的约定,在湄河畔建了茅屋,种了大片的梅林,在心爱的器物上刻着梅花,孤独而坚定的成了这片墓地的守墓人。虽然他真心守护的,其实只有那个女子。
给沈眉君立墓碑的时候,他将梅影戒埋了下去,然后在她的墓穴旁再造了一座空墓,早早的立好了墓碑。
“先室沈氏眉君之墓”
“武陵人谢云扬之墓”
两座墓碑并排而立,比周围所有的都要显眼。他永远记得那句古老的歌谣——
冬之夜,夏之日,百年之后,归于其居;
夏之夜,冬之日,百年之后,归于其室。
时光忽然停在了十九岁那年,此后世间所有的烈火烹油、簪缨繁华,都再也与他无关。
谢云扬依旧爱喝酒,常常会对着对面的虚空喊一声干杯,然后灌下一整坛的酒。没事的时候,凭记忆画着她的面容,精心的照料着子夜优昙,偶尔对着她的灵位说话,偶尔到她坟前坐着,整日整夜,或低声诉说,或静默。
就这样十年弹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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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依旧在无声的纷扬,空静的山洞里,啪的一声,泪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上。
谢云扬抬起头,从山洞顶的缺口望出去,只有漆黑的苍穹,而山洞里则只有一盏孤灯明灭。多少个夜,他就这样呆坐着想念她,或痛苦,或甜蜜。
岁月将思念酿成一坛烈酒,有着浓烈扑鼻的香气,入喉时却是火辣辣的痛。
他忽然起身,提着灯笼奔出山洞,一路跌跌撞撞的出了密道,再奔出茅屋过了湄河穿过树林,在茫茫风雪中,他凌乱的脚步停在她的坟前,然后无力的坐倒。
不知道是谁写过这样几句话: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他垂着头,指尖抚着冰冷的墓碑,声音沙哑:“眉君,这些年,我是多么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剩下四章明后天发~
☆、似是故人
沈眉君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并非因为身处困境,而是为了这个孤独的守墓人和这座茅屋。
茅屋与当年他们的约定如此相似,而那个守墓人呢,她初时并未细细打量,此时回想起来,只觉得他和当年那人竟有几分相像。
只是那人当初是英姿勃发的青年,唇角总挂着懒散而随意的笑,做起事来又精神奕奕。而这个守墓人虽然眉眼与他相似,但瘦削孤僻,似乎惯于沉默,与记忆中的那人的英气迥然不同。
“云郎……”她在心底默念,叹息。
实在翻覆难眠,她起身走出门去,就见那守墓人正踉跄着奔走在大雪覆盖的河面上,然后穿过树林,最终停在远处,那里依稀是一座墓碑。
她好奇的跟他走过河面,靠得近些才发现守墓人端坐在墓碑跟前,身侧的灯笼里烛火随风摇曳。
沈眉君莫名的觉得压抑,想要继续上前,寒风凛冽刮过时她身上寒意蔓延,一个喷嚏打了出来,而意识也猛然变得清醒,她顿住脚连忙返回住处——
好奇什么呢?云郎在十年前就陪着他的师妹走了,这个守墓人怎么可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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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时分,大雪初停。
沈眉君醒得很早,流霜照看着孩子,她推开破旧的木门,风裹着雪气扑入怀中,不由冷得发颤。
半宿深雪,昨夜的脚印已被风雪埋没,积雪能没到小腿。昨夜的情形浮上心间,她下意识的望向守墓人昨夜驻留的地方。
满天满地蒙蒙的雪白,那片墓地里早已辨不清事物,林子里一株株挺拔高大的秃树被雪覆盖着,像是白色石碑直指苍穹。
在那成片的碑林中,有个白色的东西正缓缓挪动。
沈眉君眯了眯眼细看,发现那缓缓挪动着的竟是守墓人——他竟然冒着严寒风雪,在墓地中坐了整夜!
她裹紧了衣衫,踏上被雪覆着的冰河。风掠过耳际,夹杂着扬起的雪渣,刮在脸上生疼。覆在面上的轻纱被风吹着乱舞,她忙将其理好。
守墓人愈走俞近,经过她身边时深深看她一眼,擦肩而过。
过了冰河进入树林,沈眉君认真看覆满雪的地面,终于发现端倪。林中道路早被大雪掩盖,在那看似平整的雪面上,仔细辨看时仍能发现星星点点的几处微微凹下去,比其他地方的积雪略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