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良绍旧时再倔的骨头,到如今家道败落,瞧着母亲发间银白,终究不忍,于是两头来往,筹备嫁女之余,不时去杜家陪伴傅老夫人。
他这回为两国缔盟的事牵线,算是立了大功。
端拱帝纵对傅家怀恨,却无法宣之于口,在重伤为缔盟奔波的朝臣之余,也赐了傅良绍一个五品官的位子,命他在太子大婚后赴任,一则是堵住物议,再则,毕竟是亲儿子娶妻,他再不情愿,终究也须给几分薄面。
两头忙碌筹备,三月底时办了场春猎,端拱帝邀戎楼同去,气氛颇为融洽。
至四月中旬,戎楼将伽罗出嫁的事安排妥当,遂带上使团,启程回西胡去了。
他走了没过半个月,鸿胪寺奏报,说北凉递国书过来,有意遣使至京城修好,一时间引得朝野哗然——去岁虎阳关之败,大夏至今还没能缓过来,有朝臣性子刚直,说北凉侵袭国土、践踏百姓在先,哪怕提出修好,必也藏了狼子野心,端拱帝万不可为其所惑,应当厉兵秣马,洗雪前耻。也有朝臣婉言提出,说朝政邦交,局势都是瞬息万变,大夏既然能够与西胡缔盟,为何不能与西胡冰释前嫌,以求百姓不遭战事。
主张对峙回击的,或是意气风发的武将,或是端拱帝新提拔任用的亲信之臣。
主张和解的,多是世家门阀,永安帝提拔的旧臣——他们大多都有家人被关押在石羊城中,当然不愿两国再起战事,令那些被扣为人质的亲眷遭难。
两相争执不下,连着数日,朝堂上都为此事争论不休。
按端拱帝的性子,他当然不欲和解。自蒙旭镇守虎阳关后,也下令他严守关隘,先前北凉派遣使臣南下,都被堵在虎阳关外,京城众官毫不知情。这回使臣虽未能亲至,北凉的国书却混在官驿信件中递到鸿胪寺,又被鸿胪寺少卿当朝提起,令他不得不当朝决断。
端拱帝纵不情愿,权柄未尽数收回之前,却不得不暂时安抚笼络世家之心。遂以太子婚事为由,令鸿胪寺回书,叫北凉晚些再遣使过来,将事儿暂时含糊过去。
这般焦头烂额,转眼已是五月底。
*
盛夏的天气已炎热起来。
伽罗住在傅宅中,由岚姑亲自指点教导,终于绣出了像样的香囊,形如石榴。秋香色的锦缎上以绣出鸳鸯,底下水波荷叶,装点巧妙,边缘拿明黄丝线密密缝住。香囊里装的伽罗选的香料,白芷、香附、薄荷之外添了零陵香,凑在鼻端,甚是好闻。
香囊之下,则是丝线做的穗子。
不及半个巴掌大的香囊,却费了伽罗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因是给谢珩的东西,伽罗定要亲力亲为,裁剪固然容易,却因不会针线,做废了好几个。如今总算绣成,她将香囊托在掌心,满眼笑意。
谭氏在旁瞧着,不由笑道:“还是咱们伽罗聪明,这样麻烦的事情,一学就会。”将那鸳鸯丝线轻轻摩挲,“这样的绣工,换成旁人,半年也难做到。”
这当然是在哄她了。
伽罗莞尔,“外祖母却不知道,为这点绣工,我这手指头吃了多少苦。”
说着,将纤秀的手指递到谭氏跟前,那柔嫩的指腹还微微泛红。
谭氏瞧着,无比心疼。
她出自西胡,出生时就是族长的身份,自然无需做这些。后来南风出生,也半点都没想过学女工。及至有了伽罗,南风和谭氏都教她习字绘画,十几年里,提都没提过女工的事——按谭氏从前的打算,伽罗住在淮南,若在那有了意中人,她陪个丰厚的嫁妆过去,自然无需伽罗准备东西。
偏巧伽罗的意中人是个太子。
皇子娶妻的嫁妆多是出自皇家给的聘礼,女方陪嫁不多,也不敢越制压过皇家气派,久而久之,便有了个约定俗成的习惯,便是由新娘亲手绣个物件,新婚夜送给夫君,即表贤惠,也表心意。
伽罗既要嫁给谢珩,这习俗躲不过,才吃了这些苦头。
好在大功告成,那香囊做得精致,伽罗十分满意。
就等着新婚夜送给谢珩了。
第86章
五月廿八日, 伽罗睡至寅时二刻就醒了, 披了衣裳推窗往望, 天色犹自暗沉。
盛夏清冽的风扑窗而入,令人精神稍振, 她再难入睡,瞧着廊下将昏的灯笼光芒映照红绸喜花,心跳不由快了些许。
自大婚之期临近,除了东宫筹备外, 礼部也派了人手来傅家帮忙。
傅宅是戎楼豪掷千金买来,占地虽不算广, 里头屋舍楼阁却修得格外典丽。戎楼临走前在鸿胪客馆留了位副手,常来这边照应, 杜鸿嘉身兼东宫职官和伽罗表哥两重身份, 更是来回奔忙打点。忙碌了月余,整个傅宅焕然一新,朱红宫灯高悬,红绸在檐下起伏, 院里一应摆设都擦洗干净,格外整洁。
而诸般筹备, 都是为将她送入东宫。
那座她熟悉又陌生, 威仪而端贵东宫。从前她是以罪女身份“囚禁”在那里,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虽受谢珩照拂,却见不得光, 如今,她却是要名正言顺地嫁进去,不论端拱帝是否情愿,她和谢珩却都在盼着这一日,以至于时日临近,平白令她生出紧张。
伽罗深吸口气,转过身,见同样睡不着的岚姑正挑起纱帘入内。
两人目光相触,伽罗微觉赧然,岚姑却是笑道:“姑娘既睡不着,就早些梳洗打扮?”
宅中人丁稀少,谭氏虽寻了几个丫鬟服侍,却都是新挑的,伽罗从前用惯的那些人,却都还在淮南。如今只剩岚姑在侧,人手有限,早些梳妆,也不至仓促忙乱。
新婚之日的装扮格外精心,那身吉服更是繁琐,宫里昨晚就派了姑姑过来帮忙,歇在傅宅。岚姑暂时未去打搅,只服侍伽罗盥洗沐浴。怕待会装扮后用饭蹭乱胭脂,自去厨下熬了热粥,连同新出笼的糕点一道送来。
伽罗用毕,天边初露蟹壳青,宫中姑姑和喜娘都来了。
细抹脂粉,慢涂丹蔻,伽罗肌肤生得柔嫩,喜娘无需多费力,便已帮她淡妆描眉罢。满头青丝披散在肩,握在手里黑缎似的,喜娘笑吟吟地夸赞,服侍地愈发精心,将青丝尽数收拢,盘做发髻。
谭氏插不上手,坐在妆台旁瞧着,甚是欣慰。
太子妃的吉服仅次于皇后的盛装,中衣织金,朱红外袍曳地,从肩背至袍脚,拿金线银丝绣了振翅欲飞的凤凰,彩色尾羽随同袍脚铺曳在地,晨光下华美耀目。正面则是云纹牡丹,盘扣如鸾凤交首,至胸脯处微敞,露出嫩白肌肤,精致锁骨。
伽罗执意将谭氏和戎楼赠的水滴般的红宝石坠在颈间,衬着挺拔双峰。肩颈而上,则是立领微竖,玉白锦缎滚了精致的金边,愈见脖颈修长,如飞鸿照水。
装扮穿衣毕,因凤冠沉重,暂放在一旁。
日头已升得很高,晨露落尽,张灯结彩的院子若有霞光,有喜鹊飞来欢鸣。
未时末刻,鼓乐声隐隐传来,渐渐靠近傅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