盥洗过之后,漪乔才完全清醒过来,此刻已经能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了。
她穿戴齐整后,跟他一起焚香礼拜,饮椒柏酒、吃水点心。这里的水点心名唤扁食,其实就是饺子。为博个彩头,扁食里会暗包银钱一二,得之者可卜一年之吉。而令漪乔开心的是,那个包了银钱的扁食被她吃到了。
或许这真是个好兆头,预示着她会在今年顺利产下一个健康聪明的金猪宝宝。
祐樘要先去奉先殿、奉慈殿祭奠祖先,然后去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宫中问安,接着摆驾奉天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正旦朝会隆重而繁琐,其制与登基略像,完整的一套走下来起码要一个时辰。而朝会结束之后,祐樘还要接受四夷朝使的庆贺礼。别看他起得早,这些程序全部走完,估计一上午都过去了。
一般人大年初一都是走亲访友、坐享美食,而他身为皇帝,这正旦节过得却是相当不轻松。漪乔想到这些就越发心疼他,一再嘱咐他外廷的事情了结了之后就快些回来补眠。
“乔儿,这才刚新岁伊始你就这么粘着我,嗯?好了,”他温柔地看着她,语气有些无奈,“我保证等外间之事一了结,便即刻回来休息,好不好?你先放开我,乖——听话。”
漪乔一手拉着他一只手,犹豫了一下,刚要放开他却又猛地抓紧:“等一下!先别走。”她说着,转身取来一个精巧的小盒子,打开之后,笑嘻嘻地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选哪一个呀?”
祐樘看到那盒子里装的是几只“闹蛾”和几枚小葫芦,不由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
自岁暮、正旦之日起,头戴闹蛾迎新,是明朝正旦节的又一习俗。所谓闹蛾是用乌金纸裁成的飞蛾、蝴蝶、蚂蚱等,上面涂上颜色装饰。当然,也有用真草虫的,只她自然不可能那么做。那几枚豌豆大小的小葫芦名作“草里金”,小小的两枚便值银钱二三十两,金贵得很。
漪乔也是近来才知道这些讲究的。毕竟张家以前只是小户,像草里金这种东西,也只有皇宫和富贵人家才玩得起。
“要不我帮你选——喏,你就戴这个小葫芦吧,”漪乔取出两枚草里金帮他戴到头上,继而左右端详一番,突然喷笑出来,“怎么有种葫芦娃的感觉……”
祐樘知道她这是拿五百多年后的东西打趣他,也没有追问葫芦娃为何物。他唇角晕着笑缓缓凑近她,抬起手臂,纤长的手指在她发间轻动几下,须臾间便帮她戴好了两只闹蛾。
外间响起震耳的炮竹声,漪乔被节气感染,倾身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欢笑着道:“新年快乐,亲爱的!”
祐樘笑着回抱住她。漪乔感到他圈了圈手臂,将下巴抵在了她的头顶。她抬头看他时,见他嘴唇微微开合,似乎轻声说了什么。
等到炮声一止息,她就即刻好奇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了?我没听清诶。”
“没听到也不打紧。”
漪乔揶揄一笑:“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专门挑着听不清的时候跟我表白啊?别害羞嘛,来来来,快再说一次!”
他似乎真的有些羞赧:“既是知道我害羞,乔儿还是不要为难我了。”
漪乔脸色一黑,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好吧,我不为难你,”漪乔突然将一只手掌摊在他面前,朝他扬眉一笑,“‘恭喜发财,红包拿来,’快给压岁钱。”
祐樘失笑道:“那不是长辈给小辈的么?难道我是乔儿的长辈?”
“大我五百多岁,比长辈还长呢,”漪乔小声嘟囔完,又扬声道,“谁说是我要的,我是替儿子要的。咳咳,他刚刚跟我说他要爹爹给压岁钱。”
“拜年这种事怎能代替呢,”祐樘悠悠一笑,“那小子想得美。不拜年不给钱——我要等他亲自来给我拜年。”
“……你!”
“不过乔儿可以多吃些,权当我们给儿子的压岁钱了。但也不能什么都吃,至于详细的……我随后会安排妥当,”祐樘思忖着,忽而一笑,“对了,乔儿养的那只卷毛狗这回终于可以处理掉了。”
漪乔讶然道:“你要宰了羞羞?不行不行!我可舍不得——你这是公报私仇啊!”
“为了大明未来嫡长子的安危,它只能委屈一下了。”
“不一定非要宰了啊!可以暂且送人嘛,嗯……要不送给可儿吧,我上次去喈凤宫调查绿绮那件事的时候,看她孤孤单单的,静太妃每日只是念佛,也顾不得她。把羞羞送去陪她,她应该会很开心的,”漪乔摇了摇他的袖子,一双大眼睛巴巴地望着他,“就饶它一命吧,好不好?好不好嘛……”
祐樘幽幽地叹口气:“乔儿倒是思虑得周全——好吧,那就饶它一命,送去给六皇妹解闷儿也是好的——好了,我要去给皇祖母请安了,之后还有一箩筐的事等着我。”说完,他也不管漪乔的反应,上前一步紧抱了她一下,这才转身出了大殿。
漪乔微怔——他这是在为没能借机除掉情敌而遗憾么?
她望着他的背影,一时忍俊不禁。
虽说年气无处不在,但和乾清宫比起来,喈凤宫这边就显得冷清许多了。
天方破晓,晨光吃力地一点点浸透冬日越显厚重的天幕,在宫殿楼阁渐渐现出模糊轮廓的同时,也照亮了眼前这一方小院。
焦尾将手中的门栓在院子里抛掷出去,随即又捡起继续抛掷,如此重复了三下之后,再次费力地弯腰捡起。
“焦尾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居然还有兴致出来‘跌千金’,”秋桃叹了口气,“还是回去歇着吧。”
“讨个吉利,”焦尾挠挠头笑了笑,“老天保佑我上次大难不死,虽然挨了三十大板,但好歹让我捡了条命。”
秋桃摇摇头:“我看是陛下和皇后娘娘明事理还差不多。谁都能看出绿绮这回是真的犯了天威了,陛下当时身上都直冒杀气啊,我吓得跪在地上直打哆嗦。这要真是迁怒起来,别说你这个从犯,就算是我说不定也得一起赔掉性命。”
焦尾不禁缩了缩脖子,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她盯着手里的门栓出神半晌,唉声叹气道:“我记得去年我还和绿绮姐一起在坤宁宫跌千金,没成想今年就……绿绮姐怕是凶多吉少了,八成早就已经……”
秋桃连忙示意她打住:“今儿个是正旦,可别说这些晦气话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许是她命该如此。”
焦尾想起旧事就禁不住两眼冒泪。她低头拿袖子抹了泪,叹着气回了屋里。
无论天光再是如何放亮,也始终照不亮幽冷晦暗的牢房——这里几乎是个没有昼夜的地方。
绿绮披着一身破棉衣,一脸死寂地靠在已经霉腐的墙上,看到来送饭的狱卒也没什么反应。
“见天儿摆着张死人脸,呸!也不晓得圣上为何要留着你,”那狱卒吊着一双三角眼瞪了她一眼,“你还不快来吃?今儿个可都是好饭好菜,圣上特意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