祐樘暗自苦笑,许久都没有感到内心这样压抑凄绝。
当初她从百泉书院回来后,随护的锦衣卫将她一路的见闻都和他详细地禀告了一番,连那个叫陈桷的人跟她说的话也囊括在内。但且不说汪机能否妙手回春,纵然他真有那本事,他如今人在徽州祁门,距离京城路途遥远……
她方才提起汪机时,他原本也是心里一动,但又立刻想到了后面这些,只是不忍说出来而已。
或许漪乔看不出,但他心里隐隐觉得,小儿子这次怕是真的凶多吉少。
“好,我这就差人日夜兼程赶去徽州。”他强自镇定下来,在她的后背上拍抚了几下。是在安抚她,也是在安抚他自己。
有时候明知道一件事或许是无用的傻事,但却仍是忍不住去做。
夜凉如水,月隐星疏。
虽已近三月,但夜间还是会有寒气盘亘,不尖锐,却挥之不去。芳菲尽的时节尚未到来,残春初夏之交的夜晚,还能嗅到百花沉淀的冷香。
乾清宫寝殿里,漪乔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不断给小儿子喂药、擦汗。
但炜炜的状况越发糟糕,四肢无力,额头和身上又开始发热,出汗不止,喘息不断,还总是胡言乱语,最后在她惊惶的目光下渐渐昏迷过去。
她又把太医们都召了进来给炜炜诊脉。她满心焦急,正要去寻祐樘,忽见他神思不属地拖着疲惫的步子走了进来。
她即刻抢上前去,一把拉住他:“祐樘,炜儿又开始发烧,还一直昏迷说胡话,我怎么都叫不醒他。”她此刻已经完全顾不得称呼和礼节了。
祐樘一惊回神,一把按住她的手:“说胡话?昏迷不醒?”
她见他脸色都变了,心中大骇,颤抖着问道:“这个是……是什么征兆么?难……难道不是纯粹由高烧引起的?”
祐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深地望她一眼,继而迅速回身,一路疾步冲到了床前。
漪乔见给炜炜查探完病况的太医们不知何时让开了路,纷纷站在旁边,低着头默不作声。她神色几变,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悲从中来,几步上前,目光凌厉地扫向众位医官:“为何都不说话?炜儿到底怎么了,说!”
十几名太医深埋着头,两股战战,突然齐齐跪下来,朝她叩头道:“臣等罪该万死。”
漪乔觉得有些昏眩。她咬着牙,目光喷火;“药一直在喝,也照着你们的法子给炜儿催吐了,为何还是这样?眼下又恶化了对不对?”
施钦跪在最前面,他横下心,战战兢兢地膝行了几步,抖着嗓子道:“回……回皇后娘娘,二皇子这病症要是放在大人身上,倒也不如何棘手,前代的医书上都有现成的方子,大人也比小儿能扛病。可……可二皇子殿下年纪实在太小,小儿身子娇贵,患病之后病况多变,这风温又是急促之症……”
漪乔忽然觉得头疼欲裂。
是啊,一岁多点的孩子的身体正是脆弱之时,怎么能和成人相比呢?炜儿连硬一点的食物都不好消化,更遑论其他。在她看来不算大病,但放在小孩子身上或许就十分要命。并且,这里的医疗条件不比现代,没有呼吸机,没有输液泵……连青霉素都是二十世纪才被发现的……
她从未如此刻一般疯狂地想要回到现代。
她推开了尔岚的搀扶,紧紧盯着施钦道:“炜儿眼下是怎样的境况?”
施钦垂着头不敢看她:“禀……禀娘娘,汗出如油,则为肺喘,而汗出发润,则为肺绝。气壅上逆而喘,兼之直视谵语,脉促或伏,手足厥逆乃阴阳相背,为……为死证。”
漪乔只觉得浑身颤抖,四肢冰冷,有些懵。她喃喃自语一样地将最后两个字重复了一番,突然疯了一样冲到床前,一把抱起小儿子,不断拍着他的脸颊喊他:“炜儿炜儿,快醒醒,你睁开眼看看母后啊!炜儿,炜儿……”
在她的呼喊下,朱厚炜居然慢慢睁开了眼睛,目光渐渐恢复了些焦距,低不可闻地叫了一声“母后”。
漪乔未及多想,惊喜地把他往怀里抱了抱,亲了亲他的脸颊:“炜儿你醒了?饿不饿?母后去给你拿东西吃好不好?”
祐樘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的目光沉暗得骇人,似乎裹挟着无边的狂风暴雨,最终却又归于一片死寂。他捂着胸口虚弱地喘息几下,目光极端复杂地看着爱妻和爱子。
让小儿子醒来再看一眼爹娘,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他或许可以操控他人的生死,但他自己的、他至亲至爱的生死,却似乎永远不在他能掌控的范畴之内。
他从漪乔怀里接过炜炜,听到孩子用嘶哑的嗓音轻轻喊了他一声“爹爹”。
他心头忽然酸涩难当,他抱着小儿子的双手有些颤抖,他感到自己眼前忽然罩上了一层水雾。他想回应孩子的呼喊,却觉得喉头梗阻发不出声音来。
自母亲去世之后,除却父皇驾崩和漪乔身死那两次以外,他就没有再掉过泪。
一家人和乐安康地共享天伦很难么?上苍似乎总喜欢和他开玩笑。
他抚了抚小儿子的脸颊,哽咽着艰难应道:“哎,爹爹在……”
炜炜听到应声后才渐渐阖上眼皮,嘴里呓语不停。漪乔脸色一白,一把抱过炜炜,见他脸色苍白,呼吸困难,喘息得越来越厉害,眼睑都浮肿起来,顿时吓得手足无措。
她稍微定了定神,将小儿子平放在床上,俯身去听他的心跳,惊骇地发现他的心率奇快,心音低钝。
这是心衰的表现。
没有强心剂,没有呼吸机,没有急救设备,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在她面前死去。
“不,不能……”她喃喃低语,忽然掰开炜炜的嘴俯身为他做人工呼吸。
殿内众人都惊得愣在当场。祐樘看出她是在急救,并未出声阻止。
漪乔做几次人工呼吸再配合向下直推按压几下胸部,一套心肺复苏术做下来,她额头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不知疲惫地不断重复着几个相同的动作,渐渐发觉有些不对劲。
周围出奇得安静。
她慢慢停下来,愣愣地看着眼睛紧闭的小儿子。
朱厚炜面色惨白,口唇青紫,已经没有一丝生气。
她觉得头脑一阵混沌,恍惚间伸出手去探了探小儿子的鼻息。她的手指在他鼻端停留了许久,然后碰了碰他小小的手臂。
没有鼻息,四肢发冷。
祐樘静坐在她身旁,失神良久,嘴唇开合,无声地吐出一句话:“居然应验在孩子身上……”
他不忍去看了无生气的小儿子,见妻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炜炜灰败的小脸,强压下心中巨大的悲怆,拉了拉她;“乔儿。”
漪乔像是被忽然惊醒了一样,她一把抓住他的手,一脸惊慌:“这怎么可能呢,你说这怎么可能呢?晌午的时候我还抱着炜儿给他讲故事,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啊?啊?我是在做梦对不对?你告诉我这是个噩梦,你说啊!其实我们的炜儿还好好地活着……”她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双手颤抖着捂住脸,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