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下虽恹恹憔悴,但这么瞧着居然透出一股病态美。
他的容颜似乎真的一如当年,只是眉宇间的气韵更加内敛成熟。
漪乔的脑海中浮现出他们初遇时的场景,忽然觉得彼时此刻时空交错重叠在了一起,好似一切又重回原点了一样。
他当初也是这样安静躺着,衣襟上带着新染的血迹。
可当初她一觉醒来就看到他坐在篝火对面朝她吟吟浅笑,这回她还能救得了他么?
漪乔再次低眉看向他,又是长久的出神。
其实除开多舛的命途和羸弱的身体,他真的是上天的宠儿,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如此。与他夫妻这么多年,她也没寻见他身上有什么缺点。
这个男人简直完美得不似红尘俗世中人。
漪乔凝神望他片刻,又兀自淡笑一下。
不对,还是有缺点的——他总时不常地挖坑让她往里跳。偏偏她很多时候跳进他挖的坑也不自知,都是事后琢磨的时候才发觉。
漪乔知道这称不上算计,只是他惯性使然下的行事风格。而她之所以不甚介意,是因为她知道他做每件事都有自己的考量,并且对她绝无恶意。
“我都帮你选好午膳的菜肴了,你却又睡过去了,”漪乔轻声呢喃着,“等会儿醒来喝了药,我喂你吃点东西好不好?”
言讫,她缓缓俯身,垂眸在他唇角轻吻了吻。
未时正,牟斌风尘仆仆地赶来回话说,在碧云寺并未见到青霜道士,他派人留守在碧云寺的同时,又差人去张玄庆的神药观那里寻了,可仍旧没找到。
漪乔脱口道:“再找!多派些人去找。”
牟斌踟蹰了一下,问道:“敢问娘娘,那道士消失多年,娘娘确定他如今人在京师?”
漪乔缄默片刻,道:“我总觉着,道长一定会出现。他去年六月初四回来过一次,可是没呆多久又离开了。”
“去年六月初四?”牟斌思索着皱起眉头,“飘雪那日?”
“没错,”漪乔回想起去年她去碧云寺时,慧宁大师跟她说的话,“六月飞雪,诚非吉兆,道长当时感叹说怕是天公示警,遂未多留。”
牟斌道:“三伏暑天竟突然飘起了雪,确实不吉利,微臣如今都记得那日的怪象。可这道士是不是胆子太小了点?一场雪就把他吓跑了?”
漪乔脑中灵光乍现,眼前一亮,转眼看向牟斌:“你提醒我了。”
她忽然发现她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当时慧宁大师告诉她说,青霜道长回京后本想将灵玉之事和她说清楚,但见到六月飘雪的异象便又离去了。她那时只顾着失望了,忘记了深思。
道长在外云游十几年,为何偏偏在弘治十七年突然回来了呢?会不会是为了来和她说什么的?他留给她的提示其实已经算是比较详尽了,那么他还有什么要紧事要说呢?他为何就认为那场六月雪是天公示警?这是否也间接说明,他要告诉她的,是不可说的重大天机?
漪乔望了望祐樘胸前的那块玉佩,目露迷惘。
不是说若欲渡劫,唯得蓝璇么?难道还有什么未言尽的话?若真是如此,当初又为何不一起说清楚呢?
“娘娘,碧云寺方丈与青霜道士似乎很有交情,娘娘心有疑惑,何不将他召来询问一二?”牟斌见她一直出神不语,不禁道。
漪乔摇了摇头道:“没有用的,青霜道长既然如此慎重,那必定是谁都没告诉。你继续注意着碧云寺那头的动静,下去吧。”
牟斌应声,正要退下,又突然被她叫住。
“你在碧云寺没找见人,转回头就去神药观寻,你是否一早便知道张玄庆认识青霜道长?换句话说,陛下是否一早便知道此事?并且正因此事才选中张玄庆的?”漪乔盯着他,目光犀利,“都这个时候了,不要有所隐瞒。”
牟斌略作犹豫,答道:“主上的确是一早便知道张玄庆和道士青霜乃道友,至于是否因此才启用张玄庆的,属下就不太清楚了。”
“想来就是因青霜道长之故,”漪乔逐渐蹙起眉头,突然道,“陛下和青霜道长十分熟稔么?”
“算不上十分熟稔,只是认识。主上这么些年来也没见过那道士。”
漪乔思量片刻,挥手示意牟斌可以退下了。
去年的碧云寺之行后,她才得知张玄庆认识青霜,当时便猜测祐樘可能一早就知道这件事,此时算是确认了。
但这样又如何呢?她还是猜不到他当年招张玄庆来西苑做什么。
等到药煎好,漪乔费了好半天工夫才将他叫醒,好歹把药喂完,一转身就见他又要睡过去。她心疼他一天都没吃东西,伏在他耳畔跟他打商量。
“我让他们一直备着呢,现在命人传膳到这里,你挑着吃几口,好不好?”她轻声道。
他眼帘无力微张看向她,虚声道:“我如今真的吃不下去,乔儿也是一天没用膳,快去吃些东西吧。”
漪乔不依:“你这样子我怎么有心情吃,除非你和我一起吃。”
他勉力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听话。”
漪乔有些哭笑不得,眼下要哄也是她哄他才对,怎么又反过来了?
她还想再劝他几句,却听他又要水喝。她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但他又说身上烦热不已,要换成冷水。漪乔唤人取来些碎冰块,将水冰镇起来。
她转头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话,但他精神不支,没一会儿就又陷入了昏睡。
她正望着他出神,外间传来一阵喧哗,隐约间似乎夹杂着照儿和荣荣的声音。
漪乔起身出了东暖阁,看到外面乱成了一锅粥。
十几个内侍宫人跪在地上苦苦阻拦着太子和公主,一叠声劝道:“千岁爷和公主殿下还是先回吧,万岁正在歇息,皇后娘娘说任何人都不能来打搅……”
朱厚照一把揪起一个死死抱着他腿的内侍,提起来就甩出去老远,怒道:“混账东西!我和公主也算在内?让开!父皇出事了难道我们不能来看?谁再敢拦着……”
“照儿。”
朱厚照闻声抬头,这才看到门口立着的人,喊了一声“母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圈立时便红了。
朱秀荣也叫了一声“母后”,使劲挣开了阻拦她的几个宫人,小跑上前。
漪乔抱住女儿,示意那些内侍也不用拦着太子了。
朱厚照一得解放,几个箭步冲上来就要往东暖阁里闯,却被漪乔一把拉住。
“母后!为什么不让儿子去看爹爹!”朱厚照红着眼睛,几乎失控吼道。
漪乔下意识往暖阁里瞧了瞧,沉默了一下,道:“小声些,你爹爹正在休息。”
“什么休息!爹爹都选了顾命大臣交付后事了!要不是荣荣跑来清宁宫告诉我,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朱厚照心中悲恸,说着说着便再也忍不住,哑声哽咽起来,“我昨日来看爹爹的时候,明明还没那么糟啊……我听说爹爹把三位内阁大学士召来交付后事的时候,都傻了,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