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如今回忆起来,并没有觉得自己这一路走得多艰难,因为一直都有祐樘在。她知道,他给予她的庇翼与呵护实在太多,她所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
漪乔抬头望着殿顶的藻井,第一次觉得皇宫里的宫殿令人感到窒闷。她已经在这紫禁城里生活了近二十年,虽然自由受限,但她甘之如饴,因为她潜意识里已经将这里当成了真正的家。
但如今没了他,家还是家么?
漪乔眼神空洞,目露迷茫。
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忽然想要逃脱。逃脱这已成牢笼的皇宫,逃脱她眼下所面临的一切,逃脱她自己的命运。
她终究是无力扭转历史,无力改变孝宗的宿命。
她忽然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是一种嘲笑,嘲笑她的无能为力,嘲笑她当初的出言狂妄。她以为她是谁呢,居然想要去扭转历史。
漪乔自嘲一笑。
或许,连她自己都逃不过历史上张皇后的命运,虽然她也不清楚历史接下来还会给她安排些什么。
漪乔面容微敛,慢慢攥紧拳头。
可她还是不甘心啊,不甘心就这样屈服。
那么,就更要赌一把!
思及此,漪乔神色愈坚。
经过四个月的紧张营建,泰陵终于在十月份落成。梓宫发引的日子定在十月十六,所以漪乔将去碧云寺的时间定在十月十五。
她要带灵柩出宫一事,照儿自然是不能理解——明日就要出殡了,今天带灵柩出去又是怎么回事?
事实上,漪乔虽然不知道青霜道长所说的法子是否需要带着祐樘的身体前去,但不管怎样,她都不会看着他们将他下葬,答应入殓只是权宜之策。
她本以为因为携灵柩出宫一事她还要和儿子对峙一番,没想到他苦着脸为难一阵,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然后就一脸无奈地应了下来。
考虑到要避人耳目,漪乔只带了三名便服锦衣卫随护。她命其中两个人将灵柩运到地方后,便遣他们出去看着马车。
她再见到青霜道长时,他正与慧宁大师坐在客堂内谈佛论道。两人似乎是一直在等着她,见她到来,皆起身来迎。
她跟二位还了礼,便开门见山道:“我没有改变主意,请道长将方法告知于我。”
她见青霜道长面色略有些古怪,以为他要反悔,补充道:“四个多月的时间足够我冷静下来也足够我考虑清楚,道长眼下应当相信我并非一时冲动才要尝试的。”
青霜道长迟疑一下,继而笑道:“既然姑娘都考量清楚了,那贫道便也不好再行阻拦。其实,那法子十分简单,就是一个字,等。”
漪乔一愣:“等?”
“是的。”
漪乔疑惑道:“那这法子凶险在哪里了?”
“凶险在反噬,”青霜道长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顿了顿,继续道,“你回去之后,滴一滴血在他胸前那块玉佩上。若是到时候他不能醒来,你的性命也将终结;若是他能醒来,那么便是皆大欢喜。”
“那我需要等多久?”
“三十个月。”
漪乔惊讶道:“两年半!那么久?!”
“所以贫道说,这法子就是一个‘等’字。”
“那道长之前说用这法子与送死无异,是不是说,把握很小?”
青霜道长略一踟蹰,道:“也……不能这样说。贫道那么说,只是怕万一事情不成,姑娘会枉送性命。”
漪乔沉吟片刻,道:“那我现在滴血吧,免得有哪里做得不对。”
青霜道长看她一眼,点头“嗯”了声。
漪乔之前虽然同意入殓,但特意交代照儿等到出殡那日再钉棺盖,所以眼下棺木还没钉钉子。
她将棺盖打开,问寺里掌管斋堂的典座僧借了一把锋利的菜刀,随即拎着刀转头问青霜道长道:“要我身上哪里的血?”
慧宁大师上前端详了一番棺木中静躺的人,双手合十,微微叹息,诵了一声佛号。
青霜道长见漪乔面上毫无畏惧之色,叹着气答道:“手指。不用多,一滴就行了。”
漪乔微一点头,抬手就在自己左手食指指腹上划开一道口子,眼都不眨一下。
她刚一将血挤出,就惊见那滴下的血珠如同落在海绵上一样,一下子便被玉佩吸附个干净,瞬间不见。
她愣了一下,忽然想起当初祐樘病重血流不止时,衣襟前都是斑斑血迹,唯独那玉佩干干净净。原来这东西是吸血的。她接触这东西这么久,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不过,与此同时,她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这玉佩里还有我夫君的血,没有问题么?”
青霜道长道:“不影响。”
漪乔放心下来。她想了想,又询问确认了一次,确定这样便算是好了之后,辞谢离去。
“出家人不打诳语,”青霜道长望着漪乔远去的背影,叹笑道,“贫道方才浑身不自在,差点就熬不住。”
“道长也是一番好意,想来诸天神佛也不会怪罪的。”慧宁大师叹道。
青霜道长仰头望了望蔚蓝苍穹,苦笑道;“何止是贫道的一番好意。眼下只希望那位姑娘届时知晓了,能想开些。”
漪乔带着一副灵柩,为免惹人眼目,她出了方丈院便寻了一条僻静的小道从后门出寺。
她一路上都在想着那个漫长的期限,越想越觉难过。她不怕死,她宁愿那个决定生死的日子早些到来。
眼下他离开她五个月她便几乎要疯掉,她不知道那漫长的两年半她要如何度过。
不过,两年半这个时间倒是契合她当初离开这个时空的时间……难道祐樘当初也是这样等着她回来的么?
想到这里,漪乔有些出神。
碧云寺的后门处十分清静。漪乔出来后,看着灵车上的马套牢,才转身往马车旁走。她正要踩着矮凳往车厢里进,忽闻一个尖利的女声大喊道:“你这个贱人,居然还活得好好的!”
漪乔脚步一停,循声看去,便瞧见一个许久未见的熟面孔。
漪乔虽然奇怪她为何还在这里,但眼下她没心情理会她,便只搭了她一眼,径自掀开了车厢的帘子。
“我与你说话呢,你没听到么!”对方见状,当下便恼了,几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扯住了漪乔的裙襕。
那三个锦衣卫看到来人,全都傻愣在原地,俱是不知所措,都忘记了上前赶人。
漪乔转头瞧了对方一眼,冷冷道:“松手。”
那女子手上攥得更紧,怒道:“你怎么没去死,你这个害人精!今日既然教我遇见你,我就非痛骂你一顿不可!”她说话间回头看了看后面的灵车,愤愤道,“那里头不会是陛下的棺材吧?他都不在了你还不让他安生!明日就出殡了,你还带他来这里做什么?!”
“你管不着。”漪乔冷声道。
“管不着?你还嫌害他不够么!你都把他害死了难道还不满意!”
漪乔扯不开她的手,正要叫人上来将她撵走,听到她后头那句话,动作一顿,转眸盯着她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