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乔抬头看着儿子,道:“母后没有将你们塞给别人的意思,让她入宫只是为了做个样子。母后要离宫的原因,其实说起来比较复杂。事实上,母后早就想离宫的,你爹爹的遗言只是给了母后一个契机。”
朱厚照一愣:“爹爹?母后离宫是爹爹的意思?”
“没有,你爹爹只是给了我一个选择的机会,离开与否,由我自己决定。”
“爹爹怎会有这样的遗言?”
漪乔道:“因为你爹爹了解母后。”
朱厚照不服道:“可是儿子仍旧不懂,母后跟儿子和荣荣住在一起难道不好么?就像如今这样,我们兄妹俩可以时时尽孝,母后也能安享天伦,何必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来鸠占鹊巢坐享其成?”
“主动权还掌握在我们手里,什么时候想让她离开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漪乔起身上前,拍了拍儿子的背以示安抚,“母后不是要抛下你们,你可以理解为母后想换个地方暂住一段时日。母后要搬入的那处别院离皇城不远,你们来看母后也比较方便。你们是母后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母后哪里会舍得将你们塞给别人。”
朱厚照缄默少顷,忽然道:“母后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漪乔动作微顿,转眸道:“为何这样问?”
“儿子早觉得母后在筹划一件事情,只是一直没有开口问过而已,母后不要以为儿子毫无察觉。母后执意留下爹爹的遗体,绝非心中不舍这样简单。”
漪乔垂眸道:“照儿说得没错,母后的确在筹划一件事,但是暂时不想告诉你们。”
朱厚照思前想后,惊道:“母后难道能让爹爹活过来?!”
漪乔不答反问:“你相信这世上有起死回生之事么?”
朱厚照怔怔地摇了摇头。
“这便是了。”
“那母后到底为何一定要离宫?”朱厚照有些着急。
漪乔望着窗外摇荡的树影,无声叹息:“母后呆在宫里实在是闷得要发霉了,纵然不为了什么特殊的缘由,也想出去走走。难道,你们让母后天天在这里闲得数树叶么?你爹爹走后,这皇宫对母后来说,就是一座牢笼。”
宫里的太后和太妃们的日子虽然优渥安逸,但却寡淡似水。该得的都得了,得不到的永远也没有指望,再没什么盼头。偏偏又出不得宫,即使年纪尚轻,也只能呆在自己宫里头一天天熬着日子,蹉跎岁月,等着青丝染霜,老死宫中。
如漪乔这般身份尊显又儿女双全的尚觉日子难熬,那些没有个嗣君儿子做倚仗又无儿无女的太后太妃们的日子更不必提。
漪乔自问做不到如王太皇太后那般淡定安然地熬日子,无论如何都组不到。她非常害怕,害怕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熬到死。她从前的日子有多鲜活,现在就有多害怕。
朱厚照自小在宫中长大,自然晓得母后话里的意思,一时间沉默不语。
漪乔知道儿子其实差不多算是想通了,拍了拍儿子的背,道:“待会儿将荣荣叫来,咱们娘儿仨好好聚一聚。你们不是总吵着说想念母后的手艺么?今日晚膳由母后下厨。”
朱厚照虽然找不到理由反对母后出宫,但心里仍旧十分阴郁,没精打采地低着头“嗯”了一声。
“母后下厨你还不高兴?你爹爹想吃都吃不到。你们待会儿记得吃得高兴些,好好馋馋你们爹爹。”
朱厚照愣愣地看着自家母后。
漪乔略一挑眉,朝着四周扫了一眼,故意看着虚空道:“你爹爹告诉母后说,他其实从未离开过。所以咱们用膳的时候,他肯定在一旁看着。看得到吃不到,猜猜你爹爹会不会馋到流口水?”
要是真的被馋到了,到时候可记得如期归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什么。漪乔出神地望着虚空,在心里默道。
翌日黄昏,漪乔乘坐马车从北面的玄武门出宫,照儿和荣荣随行。等到了地方,兄妹俩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下马车,都杵着不动。
“怎么了?”漪乔转头问道。
荣荣昨日知道母后的决定后和兄长一样惊讶,但是后来听了兄长和母后的解释,也想不出阻止母后的说辞。如今眼看着母后下马车,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忍了几忍才没哭出来。
“母后还回来么?”荣荣带着些哭腔问道。
漪乔摸了摸女儿的头,安慰道:“母后什么时候想回宫住了,自然就回去了。再说这里离皇宫也不远,荣荣可以和哥哥经常来这里看母后的,是不是?”
荣荣到底年纪小,一时禁不住,当下扑到母后怀里低声啜泣起来。
漪乔一面安抚小女儿,一面抬头对儿子道:“好好照顾妹妹。还有,起码每五日往我这里跑一趟,我要检查你的功课。”
朱厚照情绪沮丧,但还是点头道:“知道了母后。儿子会勤勤恳恳地做功课,不敢偷懒。”
漪乔微微颔首,正要让兄妹俩先回去,转眸间瞥见远处驶来了一辆马车。她动作微顿,即刻便猜到了来者何人。
马车到近前停下,帘子挑起,一华服女子慢慢踩着矮凳下了马车。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朱厚照兄妹俩看到来人,还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简直和母后长得一般无二,好似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爹爹在哪儿找到这么个人的?
漪乔瞧见对方看着她的眼神,好笑道:“是不是觉着自己终于翻身了?”
“难道不是么?”
对方一张口,一旁站着的兄妹俩又是一愣——这两个人竟然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漪乔看了看一旁站着的照儿和荣荣,转头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那长得与漪乔一般无二的人鼻子里轻哼一声,有恃无恐地跟着她往前走了一段路。
漪乔觉着距离拉开得差不多了,停了脚步,然而一转头就看到对方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不由多打量了几眼,道:“其实我有时候觉得,你我的容貌和声音如此之像,甚至连名字都别无二致,没准儿你就是我的前世。但想想还是觉得不太可能,毕竟撇开这些相似之处,我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那身体原主沉下脸道:“你在损我?”
“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对方闻言,几步抢上前,怒冲冲道:“你怎么不尝尝被软禁十几年是什么滋味?!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我只是觉得你那颐指气使的样子有些好笑,”面对对方的愤懑不平,漪乔倒是没什么反应,“至于你说你被软禁,又要怪谁呢?当初陛下曾经想要安排你远走高飞,但你却还对陛下存着非分之念,赖着不肯走。结果后来陛下改了主意,你想走也走不成了。说到底,不还是要怪你的贪念么?”
“那他凭什么为了你就关了我十几年!”
“你不要一副讨债的口吻,陛下不欠你的。相反的,你能好端端地继续活在这世上,你张家能有今日,都仰赖于陛下,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