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那段时光,魔君的心绪又低落惆怅了起来。
先君欣赏孤月楼悬空压雪的景致,那时便常在楼宇上闭目静坐。而幼年时的自己还太过活泼,总是在先君打坐时围着他打转。先君多数时候是不予理会的,偶尔听他发出声响,才会睁开眼,在他脑袋上摸一摸,说道:“阿煊,不要吵。”
他会昂起头,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先君,甚至还会趁势跳到先君怀里,撒娇一般地拱。
“阿煊,你以后也要修炼的,怎能如此懒散?”先君将他抱起,又轻轻放在苇席上,“跟我学着打坐。”
他不情愿地蹦跳几下,见先君沉下脸了,才缩退到一边,蹲坐在苇席上。看看先君那仙风道骨的身姿,再看看自己毛茸茸的脚爪,他也不觉自惭形秽,努力挺直了身子,脚爪牢牢按在苇席上。先君又闭上眼了,他不敢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可是蹲坐的时间久了,身后的尾巴又不自觉地摆动起来,一不小心就扫到了先君。
“阿煊,又不安心打坐了。”先君睨他一眼,替他将尾巴放到一边,摸着他的背道,“我只怕是不会在此长久逗留,以后你是跟着我走,还是留在魔界呢?”
他吓了一跳,以为先君说这话的意思是不想要他了,一下子着急伤心,扑到先君身上,难过得垂下耳朵。
“哭什么?又不是不要你跟着了,只是前途未卜,我也很是惘然……如果倾河还在世,我也不必留在此处,可是……”先君低头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天生非凡,若是当年留在天庭,以后也定会长随上神左右。我倒是有些后悔将你带来此处,害你无法修成正道。”
——阿煊是先君从荒山捡回来的,爹爹妈妈都不见了……先君去哪里,阿煊就去哪里!
小小的魔君心中难受得很,可是还不会说话,只能泪汪汪地将头搁在先君腿上。窗外投洒晦暗光线,先君坐在银白苇席间,神情寂寥。
那一幅景象如灰白画卷般长存在心间,曾经风轻云淡的沧筠先君最终化为无数碧光,周而复始的环绕魔界,历经数百年不散。而他也渐渐长大,第一次能化成人形时,他高兴地奔到魔界最边缘处,站在悬崖上朝着十二轮法阵喊:“先君,我能够幻化为人了!”
十二轮法阵一如既往地缓慢盘旋,其间碧莹点点,犹如星耀。
山风吹过,卷落片片飞雪,回应他的只是下方遥遥传来的亘古潮声。
……
魔君坐在墙边,怔怔回忆着过去,不知不觉间邻室内却已没了声音。他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难道小女妖那么快就把所有的典籍都整理好了?
他之前的打算其实是与她一同读书,顺便可以显示自己的博学多才,后来虽然计划有变,但她在整理书籍的过程中应该也能感受到自己饱读诗书的形象……可是按理说,不会那么快就完成了啊……
魔君踌躇着,不知该不该现在就去询问。又等了一会儿,忍不住趴到墙壁窃听,那屋里却还是安安静静。
他心里一惊,别是趁着他不在偷偷溜走了?!
一想到此,便顾不上别的了,抬脚出了密室,假装生气地推开那扇朱色菱花门。“镜无忧!”
这一开口,便又后悔不迭。
小女妖根本没走,原本斜倚在书架前,背对着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旧书。被他一声吼,惊得回过头来,紧张地道:“君上?又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看看你是否偷懒了!”他清了清嗓子,走到她近前,居高临下地指指满地书籍,“怎么回事,堆了一地也不收拾,竟然自己偷看起来!”
沐琼茵尴尬地握着手中那本发黄的书册,犹豫半晌才向他扬了扬,问道:“君上,这个……是您小时候看的书吧?”
魔君一愣,书房里的旧书太多,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都有些什么。迟疑着从她手中接了过来,翻开书页看到上面的内容,只觉头脑发胀,气血上涌。
真的想抽死自己啊!
☆、第二十八章
他攥着旧书目瞪口呆,脸都红到了脖子根, 再想强装镇定已无济于事。沐琼茵却挪到他近前, 背着手望向书页,疑惑道:“君上这本书上的文字甚是奇特,属下居然一个都不认识。”
“什么, 不认识?!”魔君一惊又一喜, 狂跳不已的心一下子落到实处, 即刻板着脸道, “那你怎么知道这是本座幼年所读的书?”
沐琼茵笑了笑,伸出纤纤玉指替他翻到后面的书页, “喏, 从这页往后有许多涂鸦, 笔画简单古朴……呃,看上去就是小孩子所画。”她又不好意思地看看魔君, “虽然属下不认得书中文字, 但我猜测,这些画应该是根据文字内容而描绘出来的……君上,您还真是天资聪慧呢。”
“嗡”的一声,他只觉刚刚回落的气血又再度喷涌上涨,这一回简直要冲破脑门。
书页虽已发黄陈旧,上面的墨画也色泽褪淡,然而那一个个动作各异的人形依旧活灵活现。一个圆圈就是脑袋, 加上几条直线便是个四肢俱全的可爱人形。沐琼茵指给他看的那一页上, 两个小小的简笔人形正手牵手儿, 脑袋挨在一起。
“这……这只是本座随手画的,两个小孩子成了知己好友,难道不行?!”他强自辩解道。
“那这个呢?”她耸耸肩,又翻到再后面的一页。
两个圆脑袋小人这回却是面对面,头靠头,紧紧拥抱在一起……
“……这,这是一个人的脸上受伤了,另一个在替他敷药!”魔君面红耳赤,猛然将书册合了回来,愠怒道,“谁没有小时候乱涂乱画的习惯?看到了就觉得很可笑吗?!”
沐琼茵无辜地摇摇头,“可是属下小时候没画过这些。”
他觉得沐琼茵话里有话,心虚不已地抗辩道:“这些怎么了?朋友之间要互相关爱……这,这不是体现本座自幼宅心仁厚吗?”
“君上再给我看看。”她忍着笑请求,魔君死也不肯,攥着书倒退到门边,气息咻咻地道,“为什么对这书如此感兴趣?”
她看了看他,交叉着手指忸怩道:“那两个小人都看不出男女……我怕君上画的是一对男人……”
“什么?”魔君起先一愣,继而隐约明白了几分,又羞又气浑身哆嗦,“镜无忧,你……你简直欺人太甚!”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带着那书册夺门而去,就连脚步声都透出慌张与愤恨。
“君上?”沐琼茵吓了一跳,追出门口,“属下只是跟您开开玩笑……”
一连串的足音往楼下而去,魔君根本没有回头,似乎是真的生气了。
*
魔君含恨掠出孤月楼的时候,天色暗沉,寒风乱卷。
冰凉的雨珠打落脸颊,他简直气得发疯,胡乱抹了一把,闷着头径直往沉光殿而去。可是还未飞到一半,又惶惶然减缓了速度。刚才自己夸下海口,对黑鹰说今夜要留在孤月楼住宿,如今孤零零折返,岂不是等于告诉黑鹰自己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