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奏着和琴的女房刚好唱道:“纷纷心绪乱,皱似信夫绢。若不与卿识,为谁珠泪潸。”
左大臣道:“怎地唱得如此悲凉,换一首吧。”
女房拨弦的动作一变,又唱起来《难波津之歌》。
源冬柿听着女房琴音,转头去看廊外,从她这里,仍能看见那座红色的之字桥,与桥边荫荫柳树,风卷起柳梢,吹皱岸边池水,她恍惚间看见柳条间钻出一个穿着萌黄色小衵的女童,女童留着额发,手中拿着一只蹴鞠,笑着朝前跑,而一个梳着总角的男童跟着她跑出来,两个小孩玩得很是开心,隔着老远仍能听见他们咯咯的笑声。
左大臣顺着源冬柿的视线看过去,笑道:“云居雁刚刚醒来,夕雾就去找她玩蹴鞠了。”
源冬柿点点头,道:“我能去跟云居雁说几句话吗?”
“自然。”左大臣笑道,“冬柿小姐可是云居雁的救命恩人。”
源冬柿得到左大臣应允,便提着衣摆起身,她正要步出廊下时,忽然听晴明道:“柿子小姐不如带上这个吧。”
源冬柿扭头去看他,只见他自怀中抽出一张绘有桔梗印的符咒,这符咒上并没有妖怪画像,然而源冬柿还是知道这符是与哪个妖怪有关系。
她心中有些动容,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晴明笑着抿了抿黑釉白梅碗中的清酒,看了她一眼,道:“免得有妖怪觊觎柿子小姐美貌,将柿子小姐又掳了去,那可如何是好。”
源冬柿面无表情:“……”
她觉得她刚刚的小感动全喂给了鸦天狗。
源冬柿顺着回廊走到桥边时,云居雁正在跟夕雾玩蹴鞠,她将外面的小衵脱掉交给了女房,正玩得兴起,那只蹴鞠滚落到了源冬柿脚边,源冬柿弯下腰去捡,便听见夕雾叫了一声:“你是那个阴阳师!”
源冬柿抛了抛手中蹴鞠,朝跑过来的夕雾笑道:“你还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夕雾道,他牵着身边的云居雁走到源冬柿身旁,朝云居雁道,“她是住在我父亲那里的阴阳师,上次来看我的时候还召唤了式神陪我玩呢。”
云居雁抬着头与源冬柿对视,看了许久后,道:“我曾经见过你吗?”
源冬柿想了想,按理来说,云居雁确实是没有见过她的,便摇摇头,道:“没有。”
云居雁歪了歪头,道:“可是我觉得你有些熟悉。”
夕雾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云居雁,你被妖怪掳走还是她救的你呢。”
云居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又看向源冬柿,道:“原来是大姐姐救的我。”她的视线移到源冬柿手中那只蹴鞠上,“那么大姐姐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蹴鞠?”
源冬柿笑着摇摇头,道:“大姐姐我不会玩蹴鞠,不过我可以召唤式神跟你们玩。”
之前跟帚神玩了一下午的夕雾一听便极为兴奋,他绕着源冬柿跳了一圈,道:“冬柿姐姐,这回你召唤什么过来跟我们玩?还是帚神吗?”
源冬柿笑着将蹴鞠还给了他,从袖中抽出之前晴明递给她的咒符,抛入空中。
两个小孩又兴奋又好奇地抬头望着那张飘在空中的纸符,直到一把绘着水墨山水的伞出现,将直直照在他们脸颊上的刺目阳光挡在伞外。
“这是……”夕雾惊讶道。
源冬柿看着撑着伞戴着巨大市女笠的背影,道:“姑获鸟。”
云居雁在看见撑伞的姑获鸟斗笠垂绢后的那张诡异笑脸愣了愣,源冬柿还以为她会被那张脸吓哭,却见她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地凑近姑获鸟,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姑获鸟的翅膀,而姑获鸟的身体僵了一僵,又微微弯曲,将她小小的手捧在了自己翅膀内侧柔软的绒毛上。
云居雁用手背蹭了蹭姑获鸟的绒毛,忽然道:“欸?”她伸出另一只手抹了抹眼角,“我怎么哭啦?”
“云居雁哭哭!”夕雾在一旁做了个鬼脸。
“她只能陪你们玩一次。”源冬柿笑道,“好好跟她玩吧。”
她说着,转过身走上了之字桥,站在桥栏上看着姑获鸟带着两个小孩子玩蹴鞠,初秋的阳光依然带着些微灼热,阳光斜斜地照在她脸颊上,又将她的侧影投在桥下的水面上,水面微微荡起涟漪,连着她的倒映也显得有些凌乱。
“纷纷心绪乱,皱似信夫绢。若不与卿识,为谁珠泪潸。曾风流人间的河原左大臣,也写过如此悲伤的和歌呢。”
源冬柿扭过头,只见晴明缓缓走上桥来,他一身狩衣,让这阳光染了一身灿烂的金,他嘴角带笑,手中的蝙蝠扇在另一手的手心上轻轻敲动,与源冬柿初见他时一样,悠然自若,仿佛午后闲庭信步的贵公子。
源冬柿道:“便是曾风流人间,却也尝过世间心酸。”她顿了顿,道,“你觉得姑获鸟会不会悲伤?”
“既然曾经在别人看来风光无限的人会悲伤,妖怪又岂不会悲伤?”晴明道。
“那她会不会后悔让你将云居雁连同她的记忆一并抹去?”
晴明笑笑,摇摇头,道:“若是相让云居雁平平安安长大,不再接触妖怪,这便是最好的选择。她不会后悔的。”
源冬柿斜眼看他:“你不是说你并不了解姑获鸟吗?”
晴明看向正在带着小孩子玩蹴鞠的姑获鸟,眯了眯眼睛,道:“大约天底下的母亲,都是如此的。”
第24章 少艾之十
源冬柿从左大臣府邸回到二条院时,已是临近天黑。
源氏二条院中人早接到信,派了惟光在宅子门口等着,源冬柿一下牛车,惟光便迎上来,上上下下地看了她一遍,确定源冬柿完好无损没断隔壁也没断腿时,用袖子抹了抹眼角,道:“冬柿小姐,您终于回来了,二条院上上下下都在盼望着您平安归来,呜呜呜,可怜的冬柿小姐……”
源冬柿木然:“我其实也没那么可怜……”
“冬柿小姐孤身一人,翻山越岭,从那遥远的歌乐山行至京中,还从恶鬼利爪下救下我们公子,我们非但没有保护到冬柿小姐,反而使得冬柿小姐身陷囹圄,呜呜呜呜,可怜的冬柿小姐……”
源冬柿艰难地:“惟光……你别哭了……”
左大臣派来送源冬柿回家的仆人们都看得一愣一愣的了。
源氏二条院的女房们自然是靠坐在廊下,一边念着诗集,一边往走廊尽头看,在看见源冬柿的身影时,弁君首先提着衣摆起身,迎了过去,接着便是紫姬提着小衵的裙裾,小跑上前,撞进了源冬柿怀里,抱着她的腰,将脸埋进她的衣衫里。
源冬柿第一次被萝莉投怀送抱,还是有些惊讶的,她弯下腰,将紫姬拢入怀中,道:“紫姬,你这是怎么了?”
紫姬摇摇头,还是不肯说话。
源冬柿有些奇怪,抬眼去看弁君,却听见一个柔软的声音道:“她一早醒来发现冬柿小姐不见了,便认为妖怪要抓的是她,都是她拉着冬柿小姐去她房中睡,才会使得冬柿小姐遭逢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