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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2)

《左传》上说:“楚子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只是楚国的诸侯,

他问鼎的轻重大小,便是心存不轨,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

那小孩道:“所以”问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谁手,就是

不知那一个做成了皇帝。”

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后来,问鼎,逐鹿,这四个字,也可借用于别处,但

原来的出典,是专指做皇帝而言。“说道这里,叹了口气,道:“咱们做百姓的,

总是死路一条。'未知鹿死谁手',只不过未知是谁来杀了这头鹿,这头鹿,却是死

定了的。”

他说着走到窗边,向窗外望去。只见天色沉沉地。似要下雪,叹道:“老天爷

何其不仁,数百个无辜之人。在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下起雪来,可又多受一番

折磨了。”

忽见南边大道上两个人戴着斗笠,并肩而来,走到近处,认出了面貌。那文士

大喜,道:“是你黄伯伯,顾伯伯来了!”

快步迎将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那一阵好风,吹得二位光临?”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额下一部黑须,姓黄名宗羲,字梨洲,浙江余姚人士。左

首一人又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顾名炎武,字亭林,江苏昆山人士。黄顾两人都是

当世大儒,明亡之后,心伤国变,隐居不仕,这日连袂来到崇德。顾炎武走上几步,

说道:“晚村兄,有一件要紧的事,特来和你商议。”

这文士辛吕名留良,号晚村,世居浙江府崇德县,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极有名

的隐士他眼见黄顾二人脸色凝重,又知顾炎武向来极富机变,临事镇定,即说是要

紧事,自然非同小可,拱手道:“两位请进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气。”当下请二人

进屋,吩咐那小孩道:“葆中,去跟娘说,黄伯伯,顾伯伯到了,先切两盘羊膏来

下酒。”

不多时,那小孩女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书房桌上。一名老仆奉

上酒菜。吕留良待三人退出,关上了书房门,说道:“黄兄,顾兄,先喝三杯!”

黄宗羲神色惨淡,摇了摇头。顾炎武却自斟自饮,一口气连干了六七杯。

吕留良道:“二位此来,可是和《明史》一案有关吗?”黄宗羲道:“正是。”

顾炎武提起酒杯,高声呤道:“'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晚村兄,你

这两句诗,真是绝唱!我每逢饮酒,必诵此诗,必浮大白。”

吕留良心怀故国,不肯在清朝做官。当地大吏仰慕他声名,保荐他为“山林隐

士”,应徵赴朝为官,吕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在逼。后来又有一名大官保荐他

为“博学鸿儒”,吕留良眼见若再相拒,显是轻辱朝廷,不免有杀身之祸,于是削

发为僧,做了假和尚。地方官员见他意坚,从此不再劝他出山。“清风,明月”两

句,意在讽刺清廷,怀念前明,虽然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辈之间传诵已遍,

此刻顾炎武又读了出来。黄宗羲道:“真是好诗!”举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吕留

良道:“两位谬赞了。”

顾炎武一抬头,见到壁上挂着一幅高约五尺,宽约丈许的大画,绘的是一大片

山水,笔势纵横,气象雄伟,不禁喝了声采,画上只题了四个大字:“如此江山”,

说道:“看这笔路,当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留良道:“正是。那‘二瞻’先生

姓查,名士标,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画家,也和顾黄吕诸人交好。黄宗羲道:“这

等好画,如何却无题跋?”吕留良叹道:“二瞻先生此画,颇有深意。只是他为人

稳重谨慎,即不落款,亦无题跋。他上个月在舍间盘亘,一时兴到,画送了我,两

位便题上几句如何?”

顾黄二人站起身来,走到画前仔细观看,只见大江浩浩东流,两岸峰峦无数,

点缀着奇树怪石,只是画中云气弥漫,山川虽美,却令人一见之下,胸臆间顿生郁

积之气。

顾炎武道:“如此江山,沦于夷狄。我辈忍气吞声。偷生其间,实令人悲愤填

膺。晚村兄何不便提诗一首。将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吕留良道:“好!”

当即取下画来,平铺于桌。黄宗羲研起了墨。吕留良提笔沉吟半晌,便在画上振笔

直书。顷刻诗成,诗云:“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

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

枚衔嘴。画将皋羽西台泪,研入丹青提笔呲。所以有画无诗文,诗文尽在四字里。

尝谓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开霁故壁完,何处登临不狂喜?”

书完,掷笔于地,不禁泪下。

顾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绝妙好辞。”吕留良道:“这诗殊无含蓄,算不

得好,也只是将二瞻先生之原意写了出来,好教观画之人得知。”黄宗羲道:“何

日故国重光,那时'山川开霁故壁完',纵然穷山恶水,也令人观之大畅胸怀,真所

谓'何处登临不狂喜'了!”顾炎武道:“此诗结得甚妙!终有一日驱除胡虏,还我

大汉河山,比之徒抒悲愤,更加令人气壮。”

黄宗羲慢慢将画卷了起来,说道:“这画是挂不得了,晚村兄得须妥为收藏才

是。倘若给吴之荣之类的奸人见到,官府查究起来,晚村兄固然麻烦,还牵连了二

瞻先生。”

顾炎武拍桌骂道:“吴之荣这狗贼,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吕留良道:“二

位枉顾说道有件要紧事。我辈书生积习,作诗题画,却搁下了正事。不知究竟如何?”

黄宗羲道:我二人来止,乃是为了二瞻先生的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顾兄前日得

到讯息,原来这场‘明史’大案,竟将伊璜先生也牵连在内。”吕留良道:“伊璜

兄也受了牵连?”

黄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日晚上匆匆赶到海宁袁华镇,伊璜先生并不在家,

说是出外访友去了。炎武兄眼见事势紧急,忙瞩伊璜先生家人连夜躲避,想起伊璜

先生和晚村兄交好,特来探访。”吕留良道:“他……他却没有来。不知到了何处。”

顾炎武道:“他如在府上,这会儿自己出来相见。我已在他的书房的墙壁上提诗一

首,他若归家,自然明白,知所趋避,怕的是不知音讯,在外露面,给公人拿了,

那可糟了。”

黄宗羲道:“这‘明史’一案,令我浙江名士几乎尽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恶,

晚村兄名头太大,亭林兄和小弟之意,要劝晚村兄离家远游,避一避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