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速降落(100)
宋喻明心虚地揪起衣领:“你能闻出来?”
“我也是今天才发现的,原来你身上不全是药水的味道。”程向黎又用力吸了口气,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
像一种廉价的香水,混在那身洗不掉的消毒水味里。
宋喻明垂下眼睛,感觉彻底没辙了。
“其实我很高兴,你能主动和我说这个。换做我,也许没勇气和你坦白。”程向黎把手放下来,摸到了他搁在膝盖上的手,“再试一次吧,这次我陪你。工作上的事情我没办法,但至少我不会像刘泽辰一样,经常和你吵架。”
程向黎说的是“不经常”。
宋喻明眨了眨眼:“也就是说我们还是会吵架?”
程向黎没想到他的关注点在这里:“这个不可避免吧,就算是和自己沟通,偶尔也会生闷气,对吧?”
“那我们今天算吵架吗?”宋喻明小心翼翼地看他。
“当然不算,算谈心。”程向黎依然握着他的手。
“……”宋喻明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觉得程向黎这个人,真的是越看越有味道。虽然自己一身小毛病,但在面对别人的问题时,就和处理险情一样,无论多致命的情况,都能果断冷静,一击正中要害。
“Captain,你什么时候能把安慰人的本事放到自己身上?”他的语气活泼了一点。
程向黎轻笑了一声:“你不也一样吗,宋医生。人都是不会给自己开药的。”
“什么意思?”
“你刚才在给自己查文献吧,我看到了withdrawal这个词。”
withdrawal,有撤回、取款的意思,在医学上指戒断反应。
宋喻明一惊:“你居然认识这个词?”
“不要小看了我们国家民航飞行员的英语水平。”
“这也不是民航专业词汇啊。”
“我高考英语130,这是我们高中的必修词汇。”程向黎淡淡道。
宋喻明险些骂出一句脏话。十五年前学的东西还能记这么清楚,程向黎还敢说自己脑子不好使?
宋喻明有些生气,感觉自己又被骗了。这一气,烟瘾没了,人也不困了。
他想做点什么缓解尴尬:“程向黎,要不我们看部电影吧?”
程向黎看了眼表,已经九点半了:“可以,不过只能看一小时。我今天十一点前要睡。”
“我也是。”宋喻明打开电视,在电影频道里翻了好久,想要和他看一部航空题材的作品。
找了很久,他突然想起什么:“《壮志凌云》怎么样?汤姆克鲁斯主演的那个。”
程向黎点了点头,愣了几秒,猜出了他的用意。
去年初见宋喻明时,他的车里就放着《壮志凌云》的主题曲。
在沉闷的初夏夜晚,在刚经历过一次默契的救援之后,他的手上还沾着宋喻明的汗,带着宋喻明身上的药水味。
一首怀旧又跌宕的电音老歌,带着原始的野性和任其俘获、自甘沉沦的爱意,借宋喻明这张异域风情的混血脸,唱出那句经典歌词——
take my breath away。
让人屏息的爱情。
程向黎闭上双眼,凭感觉摩挲着宋喻明的下颌,至今无法忘记那个直击他心房的瞬间。
即便当时,他知道宋喻明快要结婚了。
如果说道德伦理是人安身立命的底线,纪律和规则是飞行员刻在骨子里的信条,在当时选择追宋喻明,大概是就他这辈子做过最逾矩的事情。
好在他的感觉是对的,没有在一开始就给自己判死刑;好在命运的天秤向他倾斜了一次,把宋喻明这个被伤得体无完肤还要故作坚强的家伙送进了自己怀里。
宋喻明专心地捣鼓手机,不知道这一分钟里程向黎想了这么多:“等等,我手机里有完整版,让我找下投个屏。”
“完整版?”程向黎重复了一遍,“有什么区别吗?”
宋喻明轻轻嗯了声,就像在说一句很普通的话:“有未删减的床/戏。”
“……”程向黎抿着嘴忍了一阵,似笑非笑,“不愧是喝洋墨水长大的人,还挺有情调。”
宋喻明总算找到了片源,投屏到电视上。程向黎起身去食品柜里拿了一包薯片,关掉了客厅的灯。
宋喻明喝了口蜂蜜水润嗓子,聊了这么久,冰块都化掉了。冰水喝到嘴里没有了预期的爽口感,反而腻得发苦,但宋喻明还是甘之如饴。
电影开头,便是一曲斗志昂扬的战歌。夕阳、皮夹克、墨镜,卡尔文森号航母、F14、阻拦索……看着战机在一镜到底的长镜头里驶在向蓝天,任凭谁都会觉得心潮澎湃。
宋喻明从他手里拿过薯片,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还想抽烟吗?”
“暂时不想了。”宋喻明靠在他肩上,声音比平时说话还轻,不想打扰电影的氛围,又像是在撒娇。
程向黎搂着他的肩,笑声落在黑暗里,但宋喻明听见了。
他想起刚才自己看的论文,心里还有没说完的话,试探着开口:“程向黎,我还想和你说一件事,但和刘泽辰有点关系。”
在现任面前提前任,有人会很忌讳,但有人会将它视作坦白。
宋喻明打算看程向黎的反应行事。
程向黎搭着他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声音依然不咸不淡:“你说。”
“其实我这个人,就是特别容易对精神类药物成瘾,苯比巴托、帕罗西汀、尼古丁……都是。”宋喻明咬了下嘴唇,打算将一切和盘推出,“我之前说过,我18岁那年出过一次很严重的车祸,毁掉了我成为飞行员的梦想。但那次,我受的不仅是身体上的伤,还患上非常严重的创后应激障碍,吃了半年多的药。”
程向黎听到吃药这个词,心里猛然一顿,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他身上。
宋喻明靠在他身上小声道:“那一次,就是刘泽辰带我出去玩的。撞车事故后,他伤得比我轻,拼了命地把我从车里救出来。我看到旁边车里有个女人,头破血流地贴在窗户上,也被卡在了车里,她拼命拍打呼救……我想去救她,但刘泽辰把我拖走了……然后、然后她的车爆炸了……就在我眼前……”
宋喻明说到后几句话,语言组织得非常混乱,语速也很快,尽管电视上不停放着电影,也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
程向黎飞快地把他拥入怀里,让他贴在自己的胸口:“别想了,宝贝。”
宋喻明摇了摇头,抓着他的衣袖,倔强地想要把话说完:“我很难受,程向黎……我真的难受得要死了。那段时间我没法碰任何交通工具,汽车、飞机……就连自行车都不敢骑。”
“但你后来克服了。”程向黎沉吟道。
“是,但我花了很久,从接受治疗到断药,我用了一年时间。也就这一年,我发现了一个比飞行员更有意义的职业。”
——医生。
所以宋喻明没有退学,在完成一年基础课的学习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临床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