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应照我(39)+番外
可惜身不由己。
再舍不得,到头来也不得不舍。
谢慈嘴上停住了话,手里也不再咣当转酒坛了,他静静地想起了幼年时,尚是少女的谢太妃。
当时谢慈养在扬州的院子里,像个被关起来的牲口,他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谢尚早已给他的一生筹谋好了去路,叫他听话地走下去。
他八岁之前很少见到父亲。
乳母养着他。
谢府的侍卫看着他。
人心都是肉长的,谢府的人又非大奸大恶之徒,没有人会真正狠下心苛待一个孩子,更何况这个孩子还是谢尚的亲生儿子。
不被允许出门的谢慈,时不时收到一些逗他玩的物件,都是府中下人们予他的善意。
可惜好景不常。
有一回,谢尚回扬州别苑的时候,撞见了他屋里的一堆玩意儿,当即大怒。
院里负责伺候他起居的人一个也没逃过,通通杖毙。
那些人不过是对他好一些而已,何罪之有?
从那以后,府里再没有人敢违逆谢尚的意思,纵容他玩。
只一人除外——长姐。
谢尚罚他祠堂跪省,不准吃饭。
谢太妃能当着谢尚的面搞出一桌满汉全席,流水般的往祠堂里送,摆在谢慈的面前。
谢尚把他锁进柴房里,关禁闭。
谢太妃能扛着门栓撞开柴门,牵着谢慈的小手,把人接回自己的闺阁里藏起来。
他年少时不多得的柔情和善意,全部来自于异母的长姐。
直到他长到八岁时,先帝强纳了长姐当妃子。
时隔几年再见面时。
他的长姐早已经变了模样。
—“弟弟,淑妃她总是给我找不自在,她如今刚怀孕,胎尚未坐稳,你去给我在外面搞几味药,别声张,也别让爹知晓,到时候我让皇帝召你进宫玩,你捎进来给我。”
—“弟弟,上次的药管用的很,我一时不慎,让德妃又怀上了,你再弄一些给我。”
—“弟弟,你救我儿子一命……你不是一直想见见你生母么,你再不答应,明天我就剥了你母亲的脸皮镶嵌在你床头上,让你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
—“弟弟,你赢得了一时,赢不了一世,日子长着,输赢还未可知,我们走着瞧,你休想把我一辈子都困在谢府的小佛堂里。”
他时常想,要不狠狠心,一根绳勒死算了。
留着没用,净添堵。
但他左右思量,终究忍下了这口气。
倒不是有什么值得留恋。
只是他有私心。
他要她活着,看着——他是如何一步一步从网里挣脱,撕掉谢家予以的枷锁的束缚,成全他自己的一生。
他爹是看不见了,那就让他爹最挚爱的女儿替他看着。
杀声四起。
谢慈耳畔渐渐地热闹了起来。
营地里火光大盛,他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扯他,回头一看,正对上芙蕖关切的目光。他长舒了一口气,坚决地掰开她的手,从地上捡起一把掉落的弓箭。
挽弓如月。
北鄂人的战旗应声而折。
第26章
军营里看似乱做了一团。
谢慈扔下弓,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乱局,任由将士们拥着他回了帐中。
“刀剑无眼,谢小侯爷静待消息即可。”
他被护起来了,望着桌案上油豆大的火苗出神。
直到有一只冰凉的手贴了上来,谢慈眼神一凛,视线重新凝聚在了实处。
芙蕖的手正覆在他的腕上。
谢慈盯着那只纤细雪白的手看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将她抓进了手心,顺便一抖袖子,遮了个严实。
芙蕖目不斜视,端坐于人前,显得格外老成持重,暗地里手却撬进了谢慈的掌心,勾勒道:“你想到了什么?”
谢慈捻着她的手指:“静观其变。”
芙蕖细嫩的手指被他揉得通红,有些承受不住,想抽出来,却被谢慈识破了意图,捏得更紧了。
谢慈忽然道:“你的右手不对劲。”
芙蕖的手瞬间僵在了他的手心里。
谢慈顺着手指,摸到掌心,再往腕子上一路伸。
终于引来了营帐中小将们的侧目。
芙蕖的脸皮没那么厚,做不到熟视无睹。
但谢慈今天反常地肆意,他一边摸一边说:“骨软,皮薄,脉管都快浮起来了……你这几天明敲暗打地探听我那么多秘密,是不是也该和我说几句实话?”
北境大营的防线已经被北鄂的轻骑冲破了一个缺口。
一道血光喷溅在雪白的营帐上。
营兵们冲出去应战。
帐内仍然留守两人盯着他们。
谢慈越发的放肆,另一手捏上了她的后颈说:“你不应该再瞒我,你到底是我的人。”
他们父子多年的仇怨讲明白了,血淋淋的往事摊在她面前,谢慈卖的好一手可怜,目的就是为了把人引回自己身边。
当强者低下刻意低下头颅,总能引诱心软的猎物主动献身,舔舐他的伤口。
可芙蕖不是心软的猎物。
如果是,她活不到现在。
但她的一副肝肠都牵在谢慈的身上,她心甘情愿为谢慈这拙劣的做戏买账。
两个人的目光一来一回间,不知打了多少个机锋。
终于,芙蕖一低头:“好,我告诉你……我的右手,是用石膏烧出来的新皮。”
她左手的伤是真的,但远远不如右手伤得惨烈。
左腕上金铃是障眼法。
右手才是在人眼皮下偷梁换柱的杀手锏。
她把手心里的伤和茧用石膏烧掉,深入骨髓,然后用特制的药膏,催生出新的皮肉,自然如脱胎换骨一般。
谢慈手下力道蓦地一轻:“疼不疼?”
芙蕖眼里满溢的温柔简直要溺死人,摇头道:“不如你疼。”
谢慈脸上的神情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太刻意了。
她的温柔和顺从也是在配合他做戏。
他一拉芙蕖的腕子,这回毫不留情,芙蕖不防备直接撞进了他怀里。
谢慈狠狠咬牙在她头顶道:“你果然不是我的人了。”
芙蕖欲解释。
一个浑身浴血的兵冲进了帐中,对守在帐中的两个小将道:“校尉大人,情况不妙,北鄂军的人数比算计中的还要多,而且大将军一去不回……我们本来议定的是,大将军佯走支援,不出半个时辰必回头。”
半个时辰已过。
荆韬音讯全无。
路上一定出了事。
守在帐中寸步不离的校尉此时也顾不上盯着谢慈了。
他反手握了长刀,掀帐出门应战。
将军帐里便只剩下谢慈和芙蕖两个人。
芙蕖仍靠在谢慈的肩窝里,但她的姿势并不舒适。
芙蕖闭了闭眼,道:“你都这样对我了,我当然是你的人。”
谢慈稍一松手。
芙蕖立刻蛇一样的滑了出来,甚至还刻意躲远了一些。
可意料之外的是,谢慈并没有继续纠缠。
他顺势放过了芙蕖,起身走到沙盘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