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司樾真人莅临裴莘院,是这些孩子们莫大的机缘,其他孩子不用操心,必然会收拾妥当,在司樾真人面前好好表现,唯独恒大——山长也不知道他到底明不明白什么叫做修仙。
又听见“赶出”这个词,恒乞儿脸上露出一抹明显的慌乱。
他扎起头发后虽然两旁垂了不少散发,但总算能看见脸了。
出人意料的是,恒乞儿的五官比他的行为要端正许多。
自被巫婆拉去烈日下刺符后,恒乞儿便避着阳光出门。
常年不晒太阳的皮肤偏白,和成天在烈日中狂跑的孩子很不一样。
肤白,且发黑。
恒乞儿的头发、眼睛都黑得滴水,他的行为粗鲁却有一双秀丽的眼,据说恒乞儿的娘亲是一位给自己赎了身的娼.妇,如此想来,她该是貌美的。
甲堂的学生对于恒乞儿被骂已习以为常。
中午吃饭时,蓝瑚与她的侍女紫竹照旧和宁楟枫、凌五坐在一处。
他们倒也没有不和其他孩子结交的意思,只是四人的气场令其他孩子本能避了开去,没人敢上去搭话,四人也不至于纡尊降贵地伏低做小。
“今日山长所言,司樾真人的事不像杜撰。”蓝瑚对宁楟枫道,“我来之前只信五分,如今倒有七分了。”
宁楟枫认同蓝瑚的话。
裴玉门人丁凋敝,可从未拿司樾做幌子招生。这一点就让人信了三分。
今日山长所言,若是假的,他不会露出那般感慨,当比介绍门主、五大长老和白笙时更加浮夸才对。
不过裴玉门的反应只是表象,真正驱使宁楟枫来这里的还是他的父亲。
宁楟枫父亲的一位好友,修为已达元婴,十五年前曾亲自拜访过司樾。
如传言那样,他被司樾打下了停云峰。
细节未曾透露,但不管是传说中的“一挥手”还是血战惨胜,总归是司樾赢了。
后来不论他们给司樾下帖还是携礼求见,都未能再见到真容。
有传言,被司樾打败的对手此生都再无法登上停云峰。
这件事引起了宁楟枫兄父对司樾的兴趣,宁楟枫在听说了这件事后同样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一想到明日就能见到传说中的司樾,宁楟枫面上压抑着,内里早已没了吃饭上学的心思,只盼望着时间快一点过去。
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了足足一年了。
吃过午饭,孩子们继续回去上学,下午的课业结束后,恒乞儿惦记着不沐浴就要被赶出去的事情,连晚饭也顾不上吃,急急忙忙地往澡堂去。
进了澡堂,他呆在了原地。
裴莘院给孩子们建的澡堂非常简单,一个热水池子边上围了一圈桶。
从池里舀水搓洗,洗净身体后可以进池子泡泡。
恒乞儿对洗澡的概念只停留在夏天跳进河里,自有了被投井的记忆,他便连河也没下过。
澡堂内闷热潮湿,那冒着缕缕热气的水池将他又扯回了那个夏天。
浓郁的水汽缠绕在他鼻间,他无可抑制地僵硬了全身。
洗澡,比他想象中更加恐怖,也更加困难。
他不想洗澡,可他也不想离开这里。
恒乞儿握紧了拳,挪动着走上前去。
他弯腰下,在池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嗬——”他被水里的脸吓出了一声抽气。
里面的人分外陌生,连他都不太确定那是不是自己。
恒乞儿颤颤巍巍地伸手,手指刚一入水,在荡出一圈水纹后,那细微的水声立刻在他耳边发出爆炸般的轰鸣!
「壬午月……阴阳交相愕而忤,邪阴藏于盛阳,祸旱于世。」
「展开此子血肉经脉,于阳极时曝晒,引地火烤尽残阴……」
恒乞儿抱着头,跌跪在池边大口喘息。
他的胸腔被挤压,冰冷的水混合着那天的闷雷闪电灌了进来,背上的符咒散发着灼灼痛楚,每个针眼都活了起来,再溯了那场酷刑。
“呃…”他推着池沿疯狂地跑了出去,两手捂着耳朵,恍惚天上惊雷阵阵,劈得他肝胆俱裂。
不……不……不!
恒乞儿仓皇失措地逃出,鼻孔、喉咙乃至肺部全都是澡堂中的那股闷热的水汽。
他想了起来,他背上刻着符咒,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洗澡?
若是被人发现了他是个灾星,那他的结局只有一条死路。
在路人惊诧的注视下,恒乞儿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宿舍。
他钻进了被子下,弓着身,抱着膝盖,一会儿捂住口鼻,一会儿反手去摸后背,两只枯柴似的手顾此失彼,慌乱的动作中带着微微的战栗。
三天半的梦幻生活令他松懈了警惕,那一池子热水将恒乞儿拉回了现实。
他是个灾星,在诸多仙人的地方迟早会暴露身份。
恒乞儿几乎是立刻就想逃跑,可外面的人声越来越多,三个书堂都下了学,孩子们结伴而归,或吃晚饭或前往澡堂。
说话声、笑声、脚步声混做一团,堵得恒乞儿愈发窒息。
他的心脏随着众人的脚步而跳,噗通噗通,这个人迈一步、那个人跨一步,密集如雷雨的脚步全都朝他涌来。
它们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直接踩在了恒乞儿的背上、通过那密密麻麻的针孔碾进了他的骨子里。
“呜…”他闷在被子下,喉咙发出了短促的呜咽和大口抽气的嘶嘶声,最终也没有踏出房门。
第9章
停云峰——裴玉门的九座仙峰中,停云峰是最小也最偏僻的峰。
二十年前,停云峰是整个裴玉门的杂物间,也是用来关禁闭的地方,直到司樾真人横空出世,裴玉门便将那里收拾妥当,安置了司樾。
停云峰没有弟子和下人,只有门主可以随意出入,此外,他的大弟子每个月也会过去一趟听取司樾的需求。
偌大的峰头只有一人住着,可并不冷清,相反,停云峰是裴玉门九座仙峰中最美的一座。
正月隆冬,停云峰入口两侧开满了梅花,细雪压枝,衬得梅骨铮铮。
雪只在入口处试探徘徊,穿过梅林,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惊人的翠绿。
杨柳依依,梅花竞放。
层林中央是一潭小湖,湖中水波粼粼,全然不似寒冬时景。
“司樾——司樾——”
苞芽般脆嫩的声音回响在花林丛中,只见那杏花林间有一小人,约巴掌大,背后附了一双透明狭长的蜻蜓翅膀,正在花枝间左顾右盼、大声呼喊:“司樾——你在哪!”
她飞跃半个林子,最终停在了一树青柏前,仰头望着树杈。
“好啊你,”小蜻蜓双手叉腰,“我喊了你那么半天,原来你就藏在这儿!你存心耍我是不是!”
她目光所指,有一麻衣布鞋的女人躺在树杈上。
定睛望去,那女人和树枝并不相挨,中间竟虚虚地隔了半寸。
听见那脆嫩嫩地指责,女人背过身,换了个面躺,毫无搭理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