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来,师父说的一点儿不错。
他纵然辟谷,可穿的是土里生的棉麻;说的是地上的语言;住的是石土建的房屋。
他远不能脱离这方大地,既不赶时间,又何必急着脱离黄土,高空驾云。
恒子箫跟着司樾,一步步走着,从北到南,从东到西。
待到来年春天时,三人已辗转到了中原,恒子箫也又长了一岁。
司樾在中原觅得一片竹林,指挥着恒子箫造了间小屋,便赶他出去了。
“我也陪你一年了,”她道,“你该独立了。”
恒子箫刚把屋子造完,就冷不丁地听见了这句话。
“师父…要赶我走?”
司樾抬手,比划了下两人的个头,“大小伙子了,不必再牵着娘亲的手了吧,嗯?”
恒子箫放下斧子,“可是师父,弟子要去做什么呢?”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那…”他抿了抿唇,“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等你到了金丹再说,”司樾往竹子上一坐,“那时候也就能回修真界了。我就在这儿等你,你也别磨叽太久。”
恒子箫对着司樾一拜,第二天收拾了行囊,天蒙蒙亮便独自离开了小屋。
纱羊目送他离去,眼中是数不尽的担忧。
司樾躺在床上翻书,“十八岁的大小伙儿了,该撒手就撒手。”
“我倒也没那么担心,”纱羊回过身来,“有你给他的金鳞匕和屍灯,倒也不会出事。况且这一年来,他行事愈发稳重,我知道他能独当一面了,只是……毕竟是他第一次离开我们……”
司樾哼笑,“你还挺明白。”
纱羊白了她一眼,“我当然明白了,我又不是傻子。”
她回望了眼窗外,接着飞到司樾面前,严肃地看着她。
“之前子箫在,我不方便说,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怎么,你憋了一肚子他的坏话?好,说吧,难为你忍他十八年了。”
“才不是!”纱羊道,“再说子箫有什么坏话可说的,天下再没有比他更乖巧孝顺的孩子了!”
司樾不置可否。
纱羊道,“我要说的是他的梦。你还记得斩杀槐树后,子箫做过的那个梦么?”
“不记得。”
纱羊捶了把司樾的头,“给我想起来!”
她气呼呼道,“真是不可置信,这么重要的事情你都能忘记,你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那可不少,”司樾点了点自己的头,“三大世界二十多个小世界的吃喝玩乐都装在里面。”
“呃……”纱羊显出一言难尽的神色来。
她不想再废话下去,直言道,“你还记得命薄上是怎么写的吗?说是恒萧被赵尘瑄约去九凰峰,在那里得知自己只是赵尘瑄的一颗棋子,万箭穿心、挣脱阵法后,他还剩一口气,却被赵尘瑄传给他的邪功给控制了身心,于是彻底沉浸在杀戮当中,活生生屠了整个煌烀界。”
“不是还剩下百来盏灯么。”司樾又翻了页书。
“哎呀,整个煌烀界都被他杀了,那一百来个人被他杀死还不是时间问题。”
司樾一笑,“那可未必。”
纱羊不解,“什么意思?”
司樾合上书,“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你也太迟钝了!”纱羊道,“子箫和我们说的梦里,他可不是最后一刻才知道赵尘瑄背叛了他,至少提前五年就知道了!而且知道以后似乎也没有和赵尘瑄反目,而是想尽办法延长自己的寿命。”
“你想想,他这得是对赵尘瑄多么忠心啊!”
“不过是个梦而已,”司樾道,“未必是真的。”
“那倒也是。”纱羊蹙眉,“但我觉得这未必不是真的。”
“修炼邪法,总该有点感觉吧。不至于最后一刻才知晓自己练的是邪功。”
“我后来又去查了命薄,找到了他所说的那个徐庄主。”
“徐庄主的记录上确实记着,他是被恒萧杀死的,还有徐家庄——在徐庄主之前,徐家庄经历了一场大火,也死了不少人。看来子箫的梦并非完全不可信。”
纱羊在空中转起了圈,“一开始我气他明明知道赵尘瑄害了他,还铁了心给他卖命。现在我只担心,他会不会有一天想起上辈子的事情来?”
“想起来又如何?”
“想起来他必陷入仇恨之中,那还谈什么飞升成仙!”
“这也不难。”司樾道,“你要是想,再给他抹去记忆就是了。”
纱羊一惊,警惕道,“你能抹去别人的记忆?”
司樾不由得笑道,“放心,你那点小脑袋瓜里的东西都完好无损着呢。”
“那、那就好。”纱羊松了口气,又道,“你有这本事,我也就放心了。现在子箫成长得很不错,照这样下去,再有三四百年兴许就能飞升,可千万不能让他想起上辈子的事来啊。”
“知道知道。”司樾敷衍地点头,又躺回床上。
“好了,”解决了悬心半年的大事,纱羊撸起袖子,“我出去看看,从今天开始,你又得吃我做的饭了。”
司樾长叹一声,“可不是么。”
“你有本事自己烧啊!大爷似的成天躺着。”纱羊瞪了她一眼,推开门觅食去了。
两人所在的竹林长在一片荒郊,此处地动频频,没有人烟。附近有一环小河,可供取水。
纱羊舀水造饭,吃的时候才发现做多了一份。
她没了胃口,托着脸看司樾吃,“也不知道子箫现在在哪儿了……”
司樾夹着菜,“他走不过两个时辰,还能在哪儿。”
纱羊颇有些坐立不安,过了会儿又道,“他才走两个时辰,现在追过去还来得及。要不然……我跟着他一起,你自己留这儿吧。”
司樾斜眼睨她,她却马上摇头,“不行不行,司君说了,要我看着你。我得留在你身边,你可比子箫麻烦多了。”
纱羊唉声叹气了一整天,做什么都想着恒子箫,晚上睡觉也不踏实,拉了拉司樾的头发问:“司樾,你醒着么?”
司樾闭着眼呼呼大睡。
“你醒一醒,”纱羊推她,“快到子时了,这会儿子阴气最重,你说子箫会不会遇上什么邪祟了?”
司樾闭着眼没动。
纱羊也知道自己有点烦人了。
她翻了个身,可心里总是放不下。
门外传过风声,吹得竹林沙沙作响。
“司樾!”纱羊倏地扯起司樾的头发,“外面有动静!”
这一回,她刚一喊,司樾便睁开了眼眸。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扶额撩开眼前的几缕碎发,指下的双眸透出了两分沉沉的紫意。
纱羊一愣,司樾难得这般表情,莫非外面的东西十分强大,连司樾都觉得棘手?
她下了床,转头对纱羊道,“待在屋里,别往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