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乞儿生出一股陌生感来,一时说不清是梦里的鞋子更加真实,还是眼前的鞋子更加亲切。
抬手摸了摸腰间,隔着衣服,恒乞儿摸到了一条硬.物,那是司樾给他的匕首,说是叫作金鳞匕,从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鱼肚子里取出来的。
司樾说的时候,纱羊嘲笑了她一顿,“凭你也能摸到大鱼?”
司樾骂骂咧咧了几句,但恒乞儿相信她的话。
因为这把匕首在暗处看是黑的,和鲫鱼背一样,在阳光下却能透出金色来,看着确实和鱼有两分关系。
他低头跟着司樾淋了大半刻钟的雨,终于抵达了终点。
恒乞儿这路上净顾着看鞋了,也不知道走来了什么地方。
直到司樾停下、身上再没淋雨了,他才回过神来打量四周。
他们处在阡陌上。
眼前是一座小茅屋,屋门口撑了一块茅草棚,棚下摆了一张老旧的木桌和四条长凳。
前后一望,是这条路上唯一看得见的房屋。
“呦,这不是司小子么。”小屋的门敞开着,里面走出来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他身上兜着一块老旧发黄的围衣,比裴莘院的厨娘的还旧些,他一边在围衣上擦手,一边弯着腰走了出来。
司樾将渔具搁在桌子旁,熟门熟路道,“来两碗打卤面,再切三斤牛肉,包上一半我带走。”
男人闻言笑道,“怎么,今儿一个人能吃两碗了?我猜猜,是不是一条鱼都没钓到,气得胃都撑大了?”
“胡说什么!”恒乞儿被司樾挡在了身后,司樾侧过身,一手拍在了恒乞儿肩上,“喏,带个小子出来。”
那只手甫一落到恒乞儿肩上,倏地传出暖意。
下一刻,恒乞儿的衣服、头发全干爽了,仿佛从未淋过雨。
他这才发现,刚才沾满泥水的司樾,竟在进入草棚后便变得干干净净,连一丝潮气都无。
“呦,”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眼恒乞儿,“这是你的谁啊?”
“我的祖宗。”
“乖乖,我竟不知道你祖上这么俊俏,女孩似的漂亮。”
“啰嗦什么,”司樾坐了下来,“快上面,我都快饿死了。”
男人笑了笑,擦着围衣回了屋。屋里采光不好,加上雨天,看着阴恻恻的暗昧。
恒乞儿坐到了司樾左手边,司樾从筷笼里拔了双筷子给他,自己也拿了一双。
雨落在他们头顶的茅草棚上,发出滴滴啪啪的闷响,听着很舒服。
四周下着雨,稍有两分寒意的风卷进棚里,恒乞儿穿着温暖干爽的衣服,后面的小屋升起了炊烟,隐约飘出几缕面食的香气。
他吸了吸鼻子,看向司樾,司樾正在收她的鱼竿。
她似乎很渴望钓到鱼,但若是一天下来两手空空,也只是骂上两句倒霉,并没有半点躁气。
发现恒乞儿正盯着自己,司樾问:“你干嘛?”
恒乞儿抿了抿唇,继而开口,道,“师父……再教我,仙术。”
“来咯——”他刚开了口,男人便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手里端着两海碗热腾腾的面条,面上盖着厚厚一层卤子,即便是在阴沉的雨天、昏暗的茅屋下,那卤子都折射出动人的光泽来。
天下地上仿佛都是灰冷的,只有这两碗面是唯一的色彩。
他把面放在司樾和恒乞儿面前,又上了一大包切好的熟牛肉,司樾见了面,眼睛笑开了,侧着身和男人道了句,“多谢。”
“吃酒吗?”男人问。
司樾拿起筷子,在桌上戳了戳筷头,“算了,改天吧。”
“好嘞。”男人便又回到了屋里,继续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
司樾伸出筷子拌起了卤子,一边瞅了眼恒乞儿,“你刚才说什么?”
“仙术!”恒乞儿往前坐了点,“师父,教我,仙术。”
“仙术啊……”司樾拌着面,拌好了才对恒乞儿道,“好,我现在就给你表演一个,看好了——”
恒乞儿点点头,殷切地望着她。
司樾夹起一大筷子的面条,每一根上都裹上了鲜亮的卤子。
她大张嘴巴,一口吞了下去,海碗直接少了三分之一。
“康见了吧……”她鼓满了腮帮子,含含糊糊地对恒乞儿道,“失踪术。”
恒乞儿眼中的光芒一下子淡了,变成了茫然和无措。
等司樾吞下面,她用筷子敲了敲恒乞儿的碗沿,“干什么,你别小瞧了它,天上地下,再没有比这失踪术更厉害的法术了,它是最温补的修养法子,能让你从口腹滋养到丹田,用完全身都充满力量。要是不信,你自己试试,保管你试过一次想两次,试过两次想三次,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她从油纸包里捻了两块熟牛肉塞进嘴里,见恒乞儿还呆着不动,催促道,“快呀。”
恒乞儿心中失望,他此时并不想吃面,只想学习仙术。
但司樾催他,他便拿起筷子,挑了一柱面往嘴里扒拉。
冒着热雾的面挂着卤子进了嘴,恒乞儿一愣,霍然间,这天地之中唯一的色彩在他口中绽开。
油!
是猪油!
他吃过奶奶烧的白水面,也吃过裴莘院煮的青菜面,这辈子,他是头一次吃到这样好吃的面条,里面居然有油!
恒乞儿顿了一下,紧接着低下头,嘴巴凑在碗沿,一筷一筷地往嘴巴扒个不停。
司樾笑睨着他,捻了肉塞嘴里,“好吃吧,那仙门里的东西就不是给人吃的,天天喂兔子似的,说什么清心寡欲利于修行,也没见到天下的兔子都成仙了。要吃东西还得是山下人家,这做法才不算糟蹋粮食。”
恒乞儿对着碗,牛饮似地吃面。
他现在懂了,这果然是仙术!人间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这面一定是从仙界来的。
听到司樾的评价,老板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看见了恒乞儿的吃相,笑道,“这哥儿真给面子,头一回见到这么给面的客人。”
他端出一碟花生米来,放到恒乞儿面前,“来,我请哥儿的。”
不怪老板高兴,这面再好吃,也就是面而已,只是恒乞儿极少吃油水,更从没吃过这么有滋味的东西。
头一回吃油,就和头一回在裴莘院吃肉一样,稀罕得不行。
恒乞儿抬起头,沾满汁的嘴巴一动一动地嚼着面,他学着司樾的说法,和老板道,“多谢。”
“哈哈哈哈哈。”老板笑了起来,这句“多谢”像是孩子偷了大人衣服穿,有些不伦不类。
司樾叫住老板,“有茶没有?倒两碗来。”
“等着。”老板把抹布往肩上一甩,回屋里取了两碗温热的麦茶来。
浓郁的麦香扑鼻而来,司樾端起喝了一口,对恒乞儿道,“瞧你急的,喝口茶咽咽。”
恒乞儿听话地捧起茶碗,啜了一口,便改为了大口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