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乞儿隔着纸张和衣服,摸上了胸口的饧糖。
他拿了四天,一块儿都没有吃过。
糖的味道让恒乞儿不知所措,他说不出的慌乱,每每打开纸包看一眼,就又紧紧地合上了。
司樾……师父……
若仙长们要赶他下山,或是将他捆绑起来,司樾会救他么……
恒乞儿不知道。
或许他内心早已有了答案,否则他不会到现在都不敢求司樾为他去除邪气,又如此惧怕恒婷珠向司樾揭发他的身世。
恒乞儿迈着僵硬的步子,跟山长进了他的院子。
山长在厅中撩袍坐下,对恒乞儿沉沉道,“跪下。”
恒乞儿双膝一弯,老实地跪了下来。
看着他沉默听话的样子,山长一半的怒气化为了无奈。
他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恒乞儿抿着嘴不说话,山长一拍扶手,“别以为你就毫不相干了!这件事你若不如实招来,就算是司樾真人容你,我也容不得你!”
他不急着处理乙堂的那群孩子,而是先来问恒乞儿,一方面是更相信恒乞儿的为人,知道他是个实在的孩子,不会撒谎;
另一方面,乙堂的那群孩子一年后很难留下,但恒乞儿却是板上钉钉的裴玉门弟子。
在山长的压迫下,恒乞儿不得已开口,低声道,“……四天。”
“都做了什么!”
“写字…洗衣裳,补衣服。”
山长一拍扶手,他以为代写功课便罢了,没想到恒乞儿还要给那些孩子洗补衣裳。
洗补衣裳便罢了,偏那群孩子都是些丫头,他们虽然年幼,可到底恒乞儿是外男啊……
一时间,山长心里糟透了,想的全是礼崩乐坏这四个大字。
“我说你这些日子怎么匆匆忙忙不见人影,原来是去给乙堂的学生当奴才了!”他厉喝一声,“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做这些!你还有脸去见你的师父吗!”
恒乞儿抿了抿唇,他不懂做这些事有什么丢脸的。
他自己也写字,自己也要洗衣服,写字和洗衣服怎么就丢脸了……
何况若他不做这些,别说没脸去见师父,他压根就见不到师父了。
见他脸上没有半分忏悔和反思,山长痛心疾首道,“他们到底捏了你什么把柄,让你连半点骨气都不要了!”
这句话直戳恒乞儿痛点,他闭紧了嘴,这一次如何也不肯吭声了。
山长吓他,“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那些女孩,到时候可没你辩驳的机会了!”
本以为恒乞儿听了这句话,肯定开口,没想到他依旧是一声不吭。
“好啊——你的骨气都用在我这儿了是不是!”山长重重一拍扶手,喝道,“滚去禁闭室,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禁闭室半步!好好想想自己做错了什么!”
恒乞儿低着头,撑着地板站了起来。
他稍稍抬眸看了眼盛怒之中的山长,接着转身,一步步地走向了大门。
待前脚跨出门槛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座上的山长。
恒乞儿想,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来山长的房间了。
等他从禁闭室里出来时,山长必然从婷珠口中知道了他的身世——他再不会留他了。
把恒乞儿关去禁闭室跪神像,山长紧接着便把乙堂的先生叫了过来,谈了这件事。
“我道她们怎么进步神速,原是使唤甲堂的弟子。”
“整整四天,你这个做先生的,竟一点没有察觉!”山长骂完小的骂大的,“这么离谱的字迹,你还当堂夸奖!她们没读过书,你也没读过?教不严师之惰——你们堂里出了这样的混账事,全都是你这先生管教不严之过!”
乙堂先生连连躬身,“是我失职,我这就回去严惩那几个学生。”
“别的就算了,只是主谋者实在可恶。”山长思索道,“我听那些孩子喊她婷珠,那是个什么人,竟如此狂妄。”
“婷珠…”乙堂先生想了想,“山长,她姓恒,和恒大一个姓,两人似乎是一个村子出来的。”
“哦?”山长一顿,捻了捻胡须,“你这么一说,今日在场的还要恒铁生,他也姓恒……”
“恒大入学以来,勤勤恳恳,不曾犯过什么事,”乙堂先生道,“看来是他以前在恒家村做了些什么。”
“你说得有理。”山长看向他,“你去好好问问你的好学生,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问明白之后,送她回家。此等心术不正之人修不得正道,还是早点打发走为好。还有恒铁生——他若也是主使,便一并送回;若不是,将他送去丙堂,严加看管。其余的学生你自行斟酌。”
鲜仁矣一词,概括了山长对恒婷珠的评价。
他最恨玷污学院清规的人,别的学生便罢了,但作为主使的恒婷珠是万万容不得的。
乙堂先生领命去办了。
几个孩子年纪实在太小,这点事无须费神,傍晚便水落石出了。
“恒婷珠和恒铁生两人确是主谋。”晚上乙堂先生来向山长汇报,“自入学起,他们不止这一次刁难恒大,往日里也有过围堵打骂。”
“岂有此理!”山长起身,继而又问,“那恒大呢,他打不过还不知道跑吗?”
乙堂先生道,“听两个孩子说,恒大在恒家村的时候,被一巫女指认为灾星,说他克死全家,又引发了三年旱灾,当时为了这件事还做过法,他背上有刺符文。”
山长脸上的怒意一收,回头看他,“什么符文?”
“这就不清楚了。两个孩子就是以此为由要挟的恒大,若他不从,就要去司樾真人那里告发他是灾星,把他赶下山去。”
山长搭着胡须,拧眉思忖道,“难怪当时我勒令他沐浴,他却跑走了……想来是不敢在其他孩子面前露出后背…哎呀!”他一拍额头,“相处两月,我竟不知还有这样的事。”
“灾星这件事我倒是听过。”乙堂先生双手在身前交叠,显出两分自责。
“新生入学不久,恒婷珠就向我说过。我想,收上来的学生都是由筑基弟子们亲自看过相的,回来后又在内务登记了生辰八字,若真有不祥之人,断不会入我师门。我便以为她是胡诌一气,训斥过后再没有管过。”
“乡野愚昧最是可怕。”山长叹息道,“归根结底是我们裴玉门势弱,才使得契地内神婆巫婆、江湖骗子横行,冤枉了不知多少好人、敛了不知多少不义之财。”
乙堂先生又问:“这件事可要告知司樾真人?”
不等山长回答,房门外传来叩门声。
山长走出去,见黑夜之中,凌五提着玻璃灯笼,前面站着宁楟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