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上方显示的楼层匀速跳跃,巩桐一遍遍地低头查看手表。
眼看着时针即将对准数字二,她脚踩小高跟,抱着成册装袋的设计稿,慌慌张张跑出停在二十一楼的电梯,对那些话有如东风射马耳,完全没有展开联想。
幸亏她没有超过约定好的两点,还算顺利地见到陈经理。
他翘着二郎腿,坐在自己办公室的老板椅上,微微抬高的双眸迸射睥睨,语气依然刻薄犀利:“不就是换一种树吗,这又不难。”
“这个很难。”巩桐坐去他对面,打开设计稿,不卑不亢地回应:“我们是根据其他景观来挑选配置的树木,如果要换掉这批银杏,其他景观也要发生变化,我们的整组设计都会作废。”
而这组设计已是他们小组经过数轮头脑风暴,左修右补,能够给出的最优选。
“那就作废呗。”陈经理晃动二郎腿,无甚所谓地说,“正好我对你们那个凉亭的设计不是很满意,还有长廊也有问题,连接的那条路的弯曲度好像也不太够,影响美观。”
巩桐坐姿始终笔挺,安静听完他不成章法,想到哪里是哪里的长篇大论。
待得他的“激情演讲”告一段落,巩桐唇角挂起淡淡的笑,客气询问:“陈经理,请问您接下来还能抽得出时间吗?”
陈经理没料想她会有此一问,不解:“做什么?”
“您的想法丰富具体,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要不我教您使用作图工具,您亲自来画?”巩桐脸上依旧是无懈可击的得体微笑,声线有着天生的轻软,动人悦耳。
但这样的问题落进陈经理耳朵,猝然催生一股无名火。
他分贝提了好几个度,恼火地回:“我要是懂行,还花钱请你们做什么?”
“对啊,您要是懂行,还花钱请我们做什么?”巩桐音色如常平和,将就他的原话反唇相讥。
陈经理:“……”
他办公室有一扇宽大的窗户,此刻窗帘全敞,秘书就在外面,惊觉里面剑拔弩张,很有一套地敲响了房门,送进来两杯热茶。
陈经理没好气地拿起茶杯,狠狠剜了对面的女人一眼。
巩桐恍若未见,同样端起茶杯,身体随之略有移动,错开他不善的目光,朝向足以放远视野的窗外。
恰逢那边传来动静,巩桐定睛瞧去,只见一群西装笔挺的男男女女从不远处走来,所过之处,员工们都会起身问候。
而他们主要问候的对象集中向了走在最前方,被众人簇拥在中心的男人。
男人年纪尚浅,看样子只有二十来岁,身形颀长挺拔,像那年三中向上无尽延伸的香樟。
他穿着一套碳黑色的,质地考究的纯手工西服,出挑的眉眼深刻立体,轮廓锋利却不失流畅,薄唇轻轻抿起,不露任何情绪,自显不怒而威的迫人气场。
巩桐抓握茶杯的手指顷刻收紧。
原来有的人,是你自以为在年岁的湍急洪流里淡忘了他的一切,记不清他的长相,却在再次见到他的一瞬,还是能准确无疑叫出他的名字。
刻入基因的本能一般。
巩桐捧着茶杯愣怔,江奕白一双长腿已然跨来了近处。
办公区域的灯光冷白亮堂,交融窗外艳烈的日光。
他脚踩满地明媚,稍稍掀起眼,和当年如出一辙,又似千变万化的琥珀色眸光淌过窗沿,朝她望了过来。
第27章 首肯
隔空撞上他浅淡目光的刹那, 时空仿佛扭曲错转,逆向回了多年以前的高中。
巩桐一下子变成了那个诚惶诚恐,举手投足都需要反复斟酌的谨慎少女。
前一秒还坚定不移、自信盎然的眼瞳, 下一秒就闪出无措的茫然。
好在她终究不再处于懵懂年少, 所有的紧张与慌乱都能被挤压调整到隐秘角落,表面很快恢复如常。
巩桐把茶杯放去茶几,仔细注意着江奕白双眸的变化,奈何瞧不出任何变化,犹如一汪毫无波澜的静水。
她便无法推断他有没有认出自己。
巩桐小心收好了杂乱心绪, 没做出任何特别的反应。
假如他没认出自己, 她绝对不会贸然前去相认, 那样也太突兀可笑了。
对视一两秒,仍然不见江奕白有动静, 巩桐缓慢地别开视线,眼底涌现一重落寞。
八年过去, 他果然早已把她抛到了脑后。
那些为数不多的交集, 或许如同他那句“一班见”,只困住了她一个人。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江奕白下颌轻动, 对她点了点。
他的举止极轻, 似乎饱含错愕和不确定,但巩桐落向他的最后一缕余光接收到了。
同时她也获知了, 他这是在和她打招呼。
他还记得她。
偌大城市仿佛历经了一场盛大的日全食,一瞬漆黑, 又骤然转明。
巩桐乌黑发亮的鹿眼重新流转, 回到他身上,唇边弯起清浅的弧度, 回他莞尔一笑,大方又得体。
周遭无数江锦的职员,十之八.九的注意力朝向江奕白,他俩旁若无人的互动清晰地落进那些人眼中,自然也惊动了巩桐对面的陈经理。
他本来侧对窗外,一副颐指气使二大爷的模样,顺着巩桐异样的反应望出去,后知后觉发现谁亲临了。
他心肝一颤,来不及深想那位怎么比计划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赶紧放下茶杯和二郎腿。
陈经理即刻戴上了谄媚面具,殷切地唤一声“江总”,要跑出去迎接。
却接收到江奕白身后秘书的手势示意:一切照旧。
江奕白下来视察工作,不喜欢有人特意停顿,费心费力地演一出兢兢业业,否则他今日也不会早到这么多,杀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陈经理明白了,随即坐回原位,只是再也不敢翘二郎腿。
巩桐完全把自己归为一位旁观者,瞧着此情此景,由不得在心底泛起感慨:
数年打磨,昔日校园内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彻底褪去青涩,成为“江总”了吗?
这对江奕白而言显然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插曲,他很快重新挪动脚步,率领一行人经过了窗边。
“那个,小巩啊……”陈经理也正襟危坐,继续找她聊回正事。
巩桐百感交集的眸光从江奕白.精良的西服衣摆处收回,小范围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强迫自己快速进入工作模式:“您说。”
掰扯来掰扯去,陈经理仍旧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似的说辞。
巩桐争取许久后,确定和他的确是理念不合,并且压根没有调和扭转的可能,于是不再执着这一单:“陈经理,抱歉,我们应该不能合作了。”
陈经理方才对他们设计方案指指点点一大堆,口干舌燥,又端起了茶杯,他还想听听她会如何应对,不料耳闻了最意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