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瑾言望向肖远的目光依旧有些发直,像是根本没落在肖远身上一样。他用沙哑的嗓音问肖远道:“小碧,她还好吗?”
肖远走到顾瑾言身侧,缓声道:“我稳住了她的情况,但孩子、务望节哀。”
顾瑾言听到顾小碧安全,心里先是一阵庆幸,他随即意识到仅剩的一点侥幸被肖远彻底打碎,想起那个孩子,他没来得及调动情绪,只是不断重复着:“她没事就好、她没事就好……”
顾瑾言回头视线落在前方不远处。他双手交叠在身前,不自觉地用右手抠着左手手背,在上面挠出些许血痕。
那个孩子,他又害顾小碧失去了孩子。
这个认知令顾瑾言眼前闪过一道白光,整个人有些晕眩。他一遍遍地抓挠着手背,想着上辈子顾小碧失去孩子,与他疏离渐远的日子。
他明明接受了那个孩子,买来的童镯还在她的绣篮里放着,只要顾小碧给他做衣服时就会看见。他已经想好,会竭尽全力待那孩子好。顾小碧会有一个善良听话的女儿,或是一个孝顺懂事的儿子……那朵盘幽花,这辈子他一定会守得好好的。
他想要护住顾小碧,不能让顾小碧像他们娘亲那样辛苦可怜……
可是到头来,他做了什么?
顾瑾言神情悲怆,如果是寻常大夫,这时候说不定会安慰两句,可肖远嘴上没把门,有什么就都说了。他坦言道:“小碧情况不好,我只能给她下急药。这个孩子没了,往后她也不会再有孕,你心里得有数。”
“是,谢谢神医。”顾瑾言一问一答,谨记着对肖远的尊重,哪里敢对肖远有半点意见。顾瑾言望着前方,生怕肖远没弄懂他的意思,特意点明道:“保护好她,只要她没事,其它的、都不重要。”
他只要顾小碧没事,孩子离他本来就很远。他命里没这份福气,只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拖累顾小碧,他怕顾小碧伤心、怕顾小碧失望。
肖远难得出言相劝了一回,他道:“你也不用太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顾瑾言扯着嘴角,自嘲地露出一抹讽笑。
偏偏,这就是他的错。
顾瑾言不需要调查求证,他知道今夜的刺客是谁派来的。
刺客就是冲着顾小碧来的,他一开始只盘算宰相不敢在这敏感的时刻动他,又自以为有漳州的亲卫在,足以确保万无一失。可他却忘记,自己先前将顾小碧推出来当靶子。
他低估盛怒之下宰相,只要能报复他顾瑾言,哪怕再荒谬的可能,宰相也愿意去试。
当今天下,除了宰相谁还能有这个底气?宰相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他的试错成本太低了,低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与之相比,是他尤为重要的顾小碧。他当初是疯了吗?竟然把她往前头推。还洋洋自得,自以为掌控住全局。
肖远不了解其中内情,摇头不知从哪劝起。他低头发现顾瑾言手臂上有伤,便上前在顾瑾言身边蹲下,为他查看伤口。
顾瑾言将注意力移向手臂那道擦伤,苦涩的酸意猛地袭来。
对于京城的那些人来说,区区一个顾小碧、一个小婢女根本无足轻重。即便顾小碧因此死了,他们也只会道喜、恭贺他福大命大……
那个刺客怎么不把他彻底捅了呢?也好让他在顾小碧面前,能稍稍有点博她同情的底气。
如果顾小碧知道,那个孩子是因为他的狂妄自负失去的……他再也经不起上辈子那样的对立了,他不能看不见顾小碧、不能不跟她说话,不能接受她彻底不理他。
“刺客……”顾瑾言呢喃自语,吩咐亲卫道:“报官衙门,让他们来处理。”
顾瑾言知道报官对处理这件事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宰相并不傻,他大可随便将这件事栽赃嫁祸给青州游贼。许是还会选一个顾常睿等着他,宰相没有证据证明他动了顾瑾行,但不妨碍他借顾常睿的名义,攻讦破坏他名声。
最好的处理方法应该是低调处理这件事,但顾瑾言不能捂着这件事不放,那样会显得他心虚,如果有朝一日、有人将这件事告诉顾小碧,他希望顾小碧能看在他这一份‘坦荡’上相信他。
他绝对不能让顾小碧知道,他曾经将她推出来当挡箭牌……
此时的顾瑾言无比厌憎自己,机关算计却害了顾小碧。还好只是那个孩子,如果顾小碧有个三长两短,他大抵会发疯。
即便他现在、就有点疯了。
他要将宰相碎尸万段,他要整个沈氏满门,给他孩子当代价。顾小碧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孩子,每日忍着苦喝药,春日捂着厚厚的冬装,也要保下的孩子。
她是那么的喜欢,识字先担心孩子怎么学,裁布制衣一坐大半个时辰。她对孩子的爱没有流露得很强烈,却一点一滴融进了生活里。
上辈子他没能知道顾小碧落胎……如今三个月不到的孩子就流下那么多血、疼成那样。五个月成型的孩子,从她身上落下又会有多痛呢。
他该死,竟然让顾小碧经历了两次。
肖远往顾瑾言手臂抹上伤粉,没来得及包扎,他已经撑着门框站了起来。
“伤口有些轻微毒性,你最好还是清理……”
“我可以,去看看她吗?”顾瑾言问肖远道。
肖远叹气点头,说道:“我入药让她昏睡一阵,免得腹痛难忍活受苦。她一时半会不会醒,你要是想看她……”
肖远话没说完,得到允诺的顾瑾言已经踏入了药房。
肖远也十分惋惜,他再三作保能安全生下这个孩子,结果他就在身边,却也眼睁睁看着孩子没了……即便他医术再怎么高明,也做不到起死回生,把落了的孩子重新往回塞。
肖远痛恨这个结果,气不打一处来,抬脚踹了旁边的柱子。
他像是代替着顾瑾言宣泄情绪,指着一旁的亲卫破口大骂道:“废物!要你们有什么用!这么多人也能让刺客闯进来,丢尽秦府脸面!”
亲卫对此苦笑无言,他们现在最怕的就是顾瑾言迁怒,丝毫不敢出声,神医明明跟他们是一伙的,却先跳出来帮他们把罪责扛了。
他们看护不利,唯恐误了主子的事。适才挡在顾瑾言身前相护的那个亲卫,未免顾瑾言牵连,已经自行认罪自裁了。
没有人希望是这个结果。
……
顾瑾言进屋时,稳婆和婢女已经收拾妥当。她们帮顾小碧清洗了身体,将她转移到小榻上,用厚厚的被子铺裹着她。
屋子里燃着舒缓情绪的香料,受惊的下人们已经在忙碌中回神,渐渐冷静下来。她们见顾瑾言前来,纷纷行礼避让开,为顾瑾言让出通道。
顾瑾言来到小榻前,有眼色的稳婆搬了个凳子给他,与他道:“大人,神医说等捂暖了小碧姑娘,再送她回去。现在不急着挪动……”
顾瑾言没有多言,只是挥手让她们下去。
稳婆不敢再言,众人相继离去,药房门也为他们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