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颜愤恨地将书桌掀翻了,砚台笔墨散了一地,浓黑的墨汁像鬼影一样在地上扩张、弥漫,他讨厌黑暗,喜欢炫亮的东西,好比星星、好比夕莲。
“皇上!”夕莲的惊呼引得司马昭颜抬头望去,见她呆呆地立在门边,一袭橙黄的色彩明艳动人。他忽然有些恨她,自从莲花池里被她救了一命之后,也逐渐被她主导了生活,似乎过去的八年间,他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等她。那么他的余生呢,活着就是为了爱她?她究竟哪里值得他爱?
他望着她,想哭,可早已忘了如何哭泣。自从知道自己的眼泪是黄色的,与常人不一样,他就再没哭过了。
夕莲朝他慢慢走去,空气中漂浮着浓烈的墨香,却遮盖不住她身上清幽的莲花香。
司马昭颜无力坐在龙椅上,垂目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夕莲蹲了下来,仰头,清丽的眸光打在他昏暗的脸庞上:“皇上,我不是嘲笑你,我只是一时觉得好玩……”
他冷冷看着她斜挑的凤眼,好玩?那不就是嘲笑么?
“其实,我喜欢听你说话的,很好玩。”她眼里噙着淡淡的笑意。
昭颜心里突然感到一丝甜蜜,即使她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嘲笑他。因为她的明眸璀璨现在属于他司马昭颜,不是卢予淳。
“福公公说,你经常同他说话,也和他聊天,为什么就不敢和别人说呢?今天你为我准备了杏汁,你自己告诉我不是更好么?”
司马昭颜摇头说:“不,他们……笑话。”
“那你跟我说吧,我不笑话你。”或许是为了安抚、或许是出于怜悯、再或许是歉意,夕莲看他的眼神第一次充满柔情。
昭颜沦陷了,鬼使神差朝她点头说,“好。”
她站了起来,飞扬的神采恰好迎着窗棂透进的阳光。他专注看着她的尖尖薄薄的下巴,很想伸手抚摸。她的下巴一动一动,声音清扬,“说好了,以后你要和我说话,我不会笑话你,即使我笑了,也不算是嘲笑。”
昭颜傻笑着问:“那算?”
夕莲想想说:“只是朋友之间的玩笑。”
朋友这两个字,对司马昭颜来说太珍贵了。他阴郁的心情一扫而光,朋友,意味着她从此不会再仇视他。
夕莲忽然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颤抖的双手,就像八年前,她从池子里将他救起来的时候,想要温暖他。昭颜低头说了声:“谢谢……”
夕莲诧异问:“谢什么?”
“你……曾经救了我的命。”他一字一句慢慢说。
夕莲心思一绕,目光忽然变得狡黠,语气高傲道:“是啊,我救了你的命,你该报答我的,不如你早点废了我吧。”
司马昭颜脑袋里“轰”的一下,原来她心里一直打着算盘要逃离!可他不能破坏刚刚建立起来的友谊,不能让她对自己如蛛丝般纤细的好感被打断,于是淡淡答道:“好,一年。”
许了她一年,他胸中忽然压了块巨石般透不过气来,他有一年时间来让她爱上自己,只有一年。
夕莲惊喜不已,一时口快的玩笑话,不料他竟真的答应了!一年,只要一年就可以出去了!她欢呼道:“真的吗?君无戏言!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司马昭颜在心里苦笑着,外表却依然痴傻。
夕莲心花怒放,教宫女赶紧收拾了书房,催了昭颜一块去用膳。福公公见皇后和皇上一道出来了,眉开眼笑,在夕莲身旁悄声说:“老奴说的不错吧,皇后娘娘您来了才管用……”
司马昭颜似乎听见了,斜斜瞥了过去,福公公赶紧垂着头上前带路。
司马昭颜渐渐话多起来,两人时常交谈。夕莲得知,原来他非要和她睡在一起是故意气两位太后。她不懂了,为什么她们会生气呢?昭颜沉默半晌说:“东太后不希望我有子嗣。”
夕莲愕然,是这样?难道她不是希望自己为予淳守身如玉,两年后好成亲么?
他接着说:“母后不喜欢你。”
夕莲反问:“不喜欢我所以也不让你喜欢我么?”
他点头,举了个反例,结结巴巴说:“东太后不喜欢我,所以也不让你喜欢我。”
她们两个人争来斗去,却从来不将皇上放在眼里,夕莲叹了声气,蓦然发现天色阴了下来,金陵要步入漫长的雨季了。
每日晚上就寝之前,昭颜都会将那条红绡从枕下拿出来,悉心摆好,到清晨起床再藏回去。他们睡前不大交谈,或许是为了避嫌,但是在外人看来,又有什么需要避嫌的呢……
梅雨时节,夕莲做了个梦。被夕阳余晖笼罩的莲花池,朵朵夕莲肆意怒放,暗香浮动中,一叶扁舟缓缓而行。舟上迎风而立的男子身形修长,一袭白袍也被印染成夕阳的颜色,他背着光,看不清面容,她挥着双手朝他呼喊:“予淳哥哥——我在这里呢!”
他似乎在笑,小舟慢慢靠近,就在即将看清他脸庞的一瞬间,她醒了,眼前是韦娘慈祥的面容。她有些失望,很久没见予淳了,不知他是否也有一样的思念?
雨季(2)
连着十几日的春雨,仿佛将宫殿的根基都泡软了,朝臣上奏都轻绵无力,好不容易迎来了明媚,昭颜却懒散地倚在龙椅上,听两个女人在他背后争论。他只盼着下朝,趁夕莲还未醒偷偷看看她,或者偷偷亲吻她浓艳乌黑的发。
韦娘催促夕莲起床,“昨夜里雨就停了,难得天气好,出去走走,你都憋在这里半个月了。”
她转头问道:“皇上呢?”
“上朝了呀,你平日起来的时候他都下朝了。”
今日破例,夕莲挑了身素雅的衣裳。听说桃花都开了,她可不想和桃花去争奇斗妍。
越是往园子里走,桃花越是开得浓烈,没想到一场春雨,催生了如此多情妖娆的花朵。花瓣上还挂着晶莹的水滴,也不知是露珠还是残留的雨珠。夕莲命人剪了几枝开得漂亮的,花枝一颤,零星的花瓣在气流中轻慢流转着扑在她怀中,袍袖一动,它们又追逐着落到泥土里。
“娘娘,走累了吗?前方有处歇息的凉亭。”一名面生的宫女指了个方向对她说。
前方被层层花枝挡住了,不过依稀能看见凉亭的一抹朱红色,夕莲稍稍拎了裙摆朝那走去,一手还揣着花枝。她沿着弯曲的石子路走了去,凉亭跃然眼前,卢太后端坐在正前方,似乎预料到了夕莲的出现,嘴角含笑。
夕莲命宫女都在外候着,独自迈上阶梯去了。
“太后金安!”
她心里隐隐还记得大婚那几日太后愠怒的神情,这会又和从前一样淡定。
卢太后慢条斯理说:“夕莲,哀家看这桃花开得极好,教人煮了清酒,赏花、品酒、听曲。”
夕莲在她身旁的红木椅子坐下。轻风吹起纱帘,拂在颈上痒痒的,她无意拨开它,蓦然看见飞扬的纱帘后面,一袭青袍的卢予淳,席地抚琴。他修长的指尖在琴弦上抹了一下,《梅花三弄》的旋律清幽而出,夕莲怔怔望着他低垂忧郁的眼神,手上一松、桃花枝散落一地,韦娘匆匆拾了起来,搁在石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