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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不得·画瓷(8)

母后留甯太妃用过午膳,两人又谈笑了许久才散了。我自然有事走开了,夜晚回寝宫才得知丽妃也在那陪了一下午,日暮时分才回来。我止住了通传的侍女,独自一人轻着步子溜进去。

她斜坐在榻上绣香囊,娴熟地在缎子上挑着花儿。想必受了委屈,眼里水盈盈的却隐忍着,只靠这个来打发时间。那样警觉的人儿这回竟疏忽了,直到我走到她身侧她才猛地转过头来,紧接着要下榻行礼。

我按住她,俯首问:“绣什么呢?”

“绣牡丹。”丽妃温婉一笑,将香囊呈给我看,“要送给皇后娘娘的。”

我边笑边摇头,问:“母后说你什么了?”

“没有。”丽妃低眉顺目,将线头放进口中抿了抿,“皇上今后还是少来昭阳宫,多在德阳宫歇着,毕竟那才是正宫。”

我就猜到母后心中动了怒。倒不是因为甯太妃进宫来耀武扬威,而是因为皇家子嗣乃头等大事,我却至今没有令她满意。若是再过几年仍无所出,连皇位都岌岌可危。她忧心忡忡是应该的,而我能怎么办呢?

丽妃忽然用脚尖蹭蹭我,面上不露声色。我便随手将帘子拉下,侧耳凑近她。

丽妃窃窃说道:“敬事房报皇太后说皇上三十五日未有临幸妃嫔,太后担心皇上的身子才盘问了臣妾许久,并无其他。”

我莫名其妙地想笑,身为帝王,却无时无刻被人窥视着。

看来已经瞒不过母后的眼线了,我低声问:“你怎么说的?”

“只说上次风寒之后精神一直不大好。”丽妃的头越垂越低,耳廓微红,嗫嗫说道,“太后还问皇上兴致极好的时候,有没有……半个时辰。”

似是在给自己找难

7、青花翠-6 ...

堪,尽管四下里并没有人看着我,但还是觉得满身耻辱。我不再问下去,轻抚丽妃的脸颊,“为难你了,今晚自己歇着,朕去回母后。”

踏着厚厚的雪往慈宁宫赶去,心里好像着了火似的灼热烦躁。

万籁俱寂中,听见自己脑子里乱糟糟地嗡嗡响,有些皮鞭抽打尸身的声音,有些是妇孺凄厉的叫喊,还有大火燃烧屋舍、枪头刺穿喉管,少女被捆绑着送上我的龙床……

纷纷纭纭都是求死不能。

我一直活在那些可怖的回忆中无法抽身,我一直向先皇祈愿让我安然度过此生,甚至什么都不要,只要让我获得片刻的安宁而已。

连母后都不让我好过,还可与谁说?

微弱的灯晕中看见小雪细密地飘落,无声无息,却冰封了整片大地。腊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齐安紧紧跟着我,一行人窸窸窣窣到了慈宁宫门口。

只瞥了眼慈宁宫的牌匾,我那一团心火在冰天雪地里迅速冷却了,临时改了主意。

这世间总有人如意了有人就不如意,何必闹得所有人都不如意。况且,母后并没有错。我叫住正要进去通传的太监说:“朕只是路过,不进去,不必通传。”

“是。”太监躬着身子退下,靴子沾了雪水印在阶上一个个脚印。

齐安上前低声询问:“皇上,今夜上哪里歇着?”

我睫毛上落了雪,连眨眼都嫌太沉重,麻木地望着四周凄清冷峻的宫殿楼宇,说:“德阳宫。”

8

8、青花翠-7 ...

下了朝出来,看见远远的红墙上一层厚雪有融化的痕迹,耷拉着往下垂。好像流淌的白釉,要将醒目的红色一点点吞噬。我双目干涩,腰肩倦乏,想回寝殿去歇息,可偏偏赫连察德在御书房候着。

应了我那日的话,他特地进宫来报喜。

先皇走得早,皇家的孩子只有我们二人。我是长子被立为储君,但甯太妃背后的势力也不容小觑。当时若不是摄政王匡扶我登基,恐怕母后没办法掌控大局。

赫连察德站在檀木长案边盯着墙上的一把镀金的长弓出神,挺拔的背脊上披着蝙蝠纹的短斗篷,暖帽底下发辫油亮。那把弓是先皇之物。

从前他常常来御书房陪我读书,可惜他好武不好文,最烦的就是读书。倘若不是甯太妃阻拦,他早就上骁骑营当参领了。

行过君臣之礼,我请他坐,两人在矮榻上喝起酒来。察德的酒量在我们氏族里数一数二,我从来都喝不过他,于是自己浅酌慢饮,不与他比。

“臣弟听闻皇上与呼延将军还在僵持,不就是一个逃人法么?呼延也真是固执。”他一向是想什么便说什么。

我用酒杯敲着案几说:“察德,我们喝酒,不议事。”

“好,不议事。”察德双颊酡红,好像醉得太快了,畅快地举杯哈哈大笑,“皇上还记得以前我们在王庭里比试摔跤吗?”

“当然,父皇总是夸你勇猛,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勇士。”

察德一手扶着额头,带着些许羞愧,“空有蛮力而已,能当勇士,却当不了将军。”说罢,又狂饮了一通。

我瞧着他哪里是在喝喜酒,分明是借酒消愁。于是问他:“怎么你是来跟朕分享喜讯的还愁眉苦脸呢?”

“长兴……病了几个月还没起色,我……”察德的话噎在喉口没说出来,昂藏七尺的勇士,豪气冲云霄,唯独在一个女人面前豁不出去。

我叹道:“朕也听御医说了,长兴公主恐怕捱不过立春。”

察德用力一钳,手中酒壶的颈口被掐碎,血珠子从指缝中冒了出来。

我这个皇弟恐是天底下最痴情的男儿,错爱一场却不知错,孤注一掷地爱下去,结果就是两败俱伤而已。连妻房有了身孕都不能令他欣喜,心心念念只挂住深居在公主府里的长兴。

说起长兴公主,她是前朝皇室中唯一一个幸存下来的。

察德发现她的时候,她被一条白绫勒住脖子躺在祠堂里。大概是想自缢殉国,却意外地活了过来。

为了显示我们夏族人的宽仁,摄政王留住了她的性命,赐予府邸良田、锦衣玉食。

宽仁,在我们屠杀了万万千汉人之后,才想到了宽仁,用一位前朝公主作为牌坊。

她住进公主府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她也从未迈出来一步。孤苦伶仃的。

8、青花翠-7 ...

时常想,她不如去死了干脆。

可是我的皇弟喜欢她,不明白他喜欢她什么。遇见长兴的时候,他才十三岁。我十三四岁的时候谁也不喜欢,不过到现在我也说不出一个让我喜欢得死去活来的人来。

察德突然“噗通”一下跪在我面前:“臣弟斗胆,恳请皇兄允我纳她为妾!”

我愣了一下,摇头说:“你太没有分寸了,她是汉人,就算我允了,皇太后那儿怎么交代?太妃那边又要如何说?”

“她是我赫连察德的女人,为何我却连名分都不能给她?”

“因为她姓司马。”我拉他起来,觉得他这样子很没出息。“人各有命,她能活到今日已经是上天对她的眷顾。褚国皇室子孙全部殉了国,只留下她一个,想必她也过得十分辛苦。西去算是解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