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难逃(60)
“这还差不多。”
嵇宜安又睡着了,阮少游收拾完一切,也跟着躺了下来。飞针熄灭了燃烧殆尽的最后一点烛火,月光朦胧地从窗子外投了进来,屋子里就昏暗了。
阮少游从后抱住侧躺着的嵇宜安,低嗅了嗅他肩窝处,满足地闭上眼。
相识五年,嵇宜安一直自以为长辈,曾经不曾见过的样子,不曾听过的声音,如今都知晓了,原来这位梁地闻名的剑客也会露出那般模样。
嵇宜安是他心之所向,重金难求,这一路从宁京到淮南,再到华亭,终究还是有所回应,那么即便日后再多诡谲磨难,他都不会再松手去。
这一觉睡得极为踏实。
清早嵇宜安醒过来时,还是被阮少游热醒的。
某少爷的手大剌剌地揉捏着他的胸肌,腿挂在他的身上,某处的温度不容忽视,阮少游瞧他没反应,还以为没醒,慢悠悠磨蹭着。
嵇宜安的身子渐渐绷紧。
于是师兄们破天荒地没看见小师弟早起,初尝滋味的少掌柜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直到日上三竿时嵇宜安虚晃着步伐走出来,各样菜肴齐齐摆上,听闻有盘驴肉是花有道特意为他点的。
嵇宜安不自然地看了眼角落里饮酒的花有道。
他环顾了四周:“师父呢?”
“昨晚就出去了,一直没见回来,估计有事在忙吧。”
“小师弟多吃点,把身体养好了。”
“诸位早——”
阮少游开门出来了,他往下看一眼,从楼上翻身落下,低头嗅了嗅那碗驴肉,筷子夹起肉来吃。嵇宜安打了打他筷子,“先盛饭,坐下来再吃。”
阮少游也不和他计较,又迈着轻快步伐盛饭去了。
之后两日,嵇宜安一直在养身体,阮少游白日里就往附近的分镖局跑,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他坐在桌旁翻看剑谱的时候,窗子动了一动。
嵇宜安抬起头,看见一张纸飘了进来。上面写着四个秀气的小字,城隍庙见。
他眉头微微皱起,想了想还是拎起剑来往外走去,师兄们多在医馆或屋内,几个在大堂喝酒的看见他,打了声招呼。
“小师弟,要出去啊。”
“嗯。”
嵇宜安走在道上,街头巷尾渐渐恢复热闹生机,孩童又开始嬉戏玩闹起来,满大街的跑。
茶摊边上有人议论纷纷,有的说这一出闹得就是朝廷自导自演,为了镇压舆论,那么太子指定是有什么亏心事在,身旁的人连忙捂住他的嘴,四处看看。
“不是说是阉党作乱吗?”
“堂堂厂公怎么会来我们这座小城,八成是编的。你想啊,借着这由头杀完人再来正名——”
“嘘……”
嵇宜安眉头一皱,径自往城隍庙去。
城隍庙中人声鼎沸,多是来上香的妇女,摆摊算命的在门边上,拉住嵇宜安非要算一卦,耆草卜卦,得一句初九,潜龙勿用。
“这位少侠,龙潜于渊,阳之深藏,我见你有事急于心中,应当忍时待机,或许才有往前继续走的可能呐。”老道士摸摸胡子,搓了搓手指。
“没有别的话了吗?”
“没了。”
嵇宜安见状要走,老道士连忙拉住他,伸手要着铜板,嵇宜安怜他也是一把岁数,只好从腰间钱囊处掏出两个铜板,递了过去。
他想着叶师叔算起命来倒比这老道士靠谱多了,倒是白花冤枉钱。
老道士捧过铜板,笑着说:“不冤枉,不冤枉。”
嵇宜安一愣。
身后,有人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嵇宜安转过头,看着那女子掀开帏帽一角来,正是十五。他再回头看,已经没了老道士的身影。
“城门已经开了,你应当尽早出城才是,留在华亭对你没有好处。”嵇宜安随她走到僻静处,就看到十五跪了下来。
“帮我救出厂公,我可以把神仙散的方子给你,这样你至少还能靠这方子撑三五年,”十五抬起头小声说,“一月后你的神仙散用尽,这种痛苦常人是无法忍受的。”
“不可能。”
“他虽害了你,可是如今情形你也要看清,这件事对你没有坏处。”
“他屠戮侠客,罪有应得,我不能因为一人得失就做违背心中道义的事情,”嵇宜安伸手想要拉她起来,“你没必要追随这样的人,趁早离开吧。”
“我不能走,”十五绝望地看着他,“因为他是我嫡亲的兄长。”
嵇宜安的手停在半空。
十五俯身跪拜乞求,当年她和景宽,因为父母病逝,族中族叔瓜分家产,他们一个被卖入宫中成了太监,一个被交到人牙子手中,几经被买被卖。
直到后来景宽终于爬上了厂公的位置,左相才从青楼中赎出了十五,用她来挟制景宽。“我也服用了神仙散,所以我最清楚其中痛苦。”
“是左相给你下的神仙散?”
“是。神仙散一方,最初就是由左相身边的怪医梅绝世根据五石散的方子改进而来。如今梅绝世已经死了,”十五抬起手,指腹擦掉面颊上的泪,更显得楚楚动人,“哥哥千方百计替我寻到了神仙散的方子,如果你要,我可以给你。”
嵇宜安摇摇头,“不管如何,我都不会救他。”
远处,传来黑甲兵捉拿阉党的骚动。
“今日就是你药瘾发作的时候吧,”十五急急站了起来,“三天后都尉就要把他送出城,黑甲军会押送牢车去宁京,后面三日,每日这个时辰,我都在这里等你回复。”
她往旁边的林子里跑去,嵇宜安背剑站在角落里,目光沉沉。
嵇宜安回到客栈之后,就关上了门窗。
他其实已经能感受到身体里的异动,酥酥麻麻的细痒感从骨髓深处传来,连着口干舌燥,提不起力气。
他盘膝坐在床上,默念内功心法吐纳,让自己心静下来。
嵇宜安自小在外功上花得功夫更多,但是心法口诀也是记熟在练的,吐纳之间,气力流转,他身子的难受劲也渐渐淡了下来。
嵇宜安正想松口气,猛然骨髓中犹如火烧般燎起,蔓延开去细密的痛楚。他一下攥紧被褥,强行压下,然而那种被寸寸啃咬的感觉却越发强烈。
“怎么会这样……”
恍然间,嵇宜安眉头紧紧皱起,他不知为何,脑海里就想起先前在地牢里被灌下汤药后的感觉。身子飘飘欲仙去,如踩云端活在梦中。
然而一边,他的身体还犹如火焚痛苦万分,嵇宜安舔了舔嘴唇,眼睛开始遏制不住地看向藏药的柜子。
“不可以——”
嵇宜安咬紧牙关。床幔放下,身边的剑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传来人痛苦的低吟声,他好像一下被摔在火里,一下又在水里,明明皮肤并无异样,却觉得好像一寸寸皲裂的疼痛。
这痛不钻心,却让他难以忍受,好像千万只蚂蚁啃啮。
嵇宜安猛然摔下床,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着,最终手撑着艰难爬向药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