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难逃(9)
他仿若站在画中,只是神色难明地看着嵇宜安。
解无生来了,他竟然在嵇宜安眼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对江湖浪荡的羡慕之情。
阮少游知道,这呆葫芦最重恩情,可是他从来不想嵇宜安因为恩情留在自己的身边,如今只一句剑术不及从前,便动摇了心思。
“少爷。”
“是镖局不够好,还是这里不是你想要的生活?”阮少游步步走近,眼中饱藏许多嵇宜安看不透的情绪,“我要你如实告诉我一切。”
“镖局给了我家的感觉,它很好。”
那便是后者了。阮少游苦笑,抬眼问他,“那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
“……曾经追寻剑道至高,是我此生之唯一目标,”嵇宜安看向他,嗓音低哑间带着踟蹰,“江南烟雨朦胧,西域古道繁华,北有积雪至膝厚,大漠孤城掩落日,我都想去看看。”
“然后呢?”他淡淡看着。
“在这里太安逸了,受着一方庇护,剑术行如逆水不进则退,”嵇宜安话语一顿,不知该如何往下说去。
“如果没有我父亲的恩情,今日过后,你还会留在镖局吗?”
嵇宜安摇摇头,“我说过等你及冠,再说我总得陪你找出镖局内贼再——”
“你不会留下来,”阮少游打断他的话,“如果你想寻人练剑,镖局里有很多使剑的游侠,我全都找来陪你练,你不想走镖也没事,同仁还有这么多镖头,但是我从来要的不是你被恩情所迫。”
他的话语里,带着执拗与坚定,“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但我要你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嵇宜安恍然看着他,难得见他如此神情。
少年面庞青涩未脱,已可初见龙章凤姿,这四年他与他也算是风雨同舟,嵇宜安看着他一路走来,从灵堂里那个执拗的孩子,成为如今恣意笑谈的阮少掌柜。
其实嵇宜安有时也会自豪,没想到他居然在带孩子一道上如此有天赋。他刻意隐瞒了一些事实,只告诉阮少游说,自己是为报恩而来。
还告诉那时的孩子说,他会留在他身边一辈子,护得周全。
暮色沉沉,倦鸟归巢。
“师父有句话说的不错,剑道是在死生杀伐中悟出来的,不是在松柏砖石围着的庭院里与人过招,就能有所精进,”嵇宜安垂下头,犹豫地看向他,“抱歉少爷,你知道……”
阮少游沉默看着,他从来没有了解过嵇宜安的过去,一直以为嵇宜安会理所当然地留在自己的身边。
直到此刻他才发觉,照顾他的同时,嵇宜安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从没有什么心甘情愿地留下。是他,囚困住了这名剑客四年。
“嵇宜安你听好了,本少爷从来不需要你报什么恩情,想走,你走便是。”
阮少游收扇,转身负手离去,嵇宜安怔怔看着,看着他只影在地上越来越长,直至没入昏暗里。
第8章 盘下他
烛火摇曳着,渐渐模糊去。
从前四年时间,阮少游有一年之久都是缠绵病榻上。
因为那毒几乎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催逼得他五脏翻若倒海,日日咳血,被褥上晕开血迹如团。
他脸色苍白,艰难呼吸着。
“这毒不致命,阴狠却在伤了外功的习武根基,并且此毒难解,寻常法子或不能见效。”大夫摇摇头,“西南边听闻南蛊教又兴起了,那边多的是以毒解毒,镖头不妨派人寻一番。”
“多谢告知。”
嵇宜安送走大夫,回来看到阮少游眼神里透着倔强,撑起手看他。
他当然知道阮少游在意的是什么,习武根基,对于如今的阮少掌柜而言,就是他日后接管镖局的资本与希望。
“你先好好休息,我会想办法的。”嵇宜安叹口气,又去后厨为他煎药去了。
风雨飘摇,镖局里谁人都不可信,嵇宜安几乎把所有与阮少游有关的事都承包来,亲历亲为,照顾周全。
而他,也成为阮少游唯一信任的人。
屋门轻掩,阮少游最终从床上下来,一身长袍踉跄起身。等到嵇宜安回来的时候,看见他正沉气舞拳于庭院中。
“少游!”
阮少游止拳抬眼,指腹狠狠抹去唇上血迹。嵇宜安大步走来眼中满是无奈,却又不忍责怪。“镖局自有我们几个撑着,你又何必如此。”
“世上朋友,今日慰我,明日弃我,到底临到生死的时候,还是只能靠自己,我谁也不依靠。”
他气沉丹田,单手横拳连击去,反手即出,一招招出拳迅猛却后继乏力。嵇宜安见状,长剑劈刺而下,拦拳攥住他的手。
“别练了,他人如何我不管,我绝不弃你。”
阮少游抬起头来,紧紧盯着他。“那么你最好,说到做到。”
天色昏暗下来,嵇宜安茕茕独立于前厅中,衣沾清寒。
他开了坛酒,抱着坛身大灌入喉,烈意灼伤肺腑,猛然他将酒坛丢在地上,哗啦酒水洒了一地,月黄昏下浮动酒气。
他大步提剑,插步间反手挽劈,以腰带剑,拧身即又手腕旋剑,踉跄弓步一撩,上动不停,挥戈退日。酒力发散游走四肢,剑刃破空宛如随心乱舞,立时却又崩剑截去。
袍裾翻飞,裹挟着酒液,乌云遮月,剑气弥散,嵇宜安只能醉心于此间,算得自身一方天地。
阮家以拳法发家,创立同仁镖局,阮少游身为子孙后辈,自然也学得一手好拳术。然而到最后他却钻研起轻功与暗器。
众人都奇这阮少掌柜为何弃了拳术,只有嵇宜安知道,他是有心却无力。
到底,他还是没有护住阮少游。
阮少游兀自回了院子,神情沉冷。
管家老路和周镖头正坐院子里闲聊,瞧见他远远走过来,上下打量。
“哟,少掌柜走镖回来啦,士别三日是不是该刮目相看,”周镖头扬声笑起来,“怎么这副脸色,谁又招惹你了?”
“没事,累的。”阮少游淡淡一声,寻个石凳坐下。
老路慢悠悠凑过头来,细细端详,“一走大半个月的,少爷可是瘦了,白日里我叫厨子给你炖了鸡汤,晚上多喝点。”
“路叔客气了,我一会儿就去用膳。”
他开始拆身上零零碎碎几十件暗器,飞镖吹箭梅花针,叮当掉在石桌上。
周镖头看看他,又扭头看看老路,摸着下巴轻嘶一声,“我瞅着这小子有点不对劲哈,平常问一句能回十句,也不见他和我们这么客套。”
“啊,确实。”老路点点头。
“莫不是出去一趟有了心上人,他爹当初害相思病时可就是这副模样?”周镖头扬扬眉,揶揄看向阮少游。
“害,这可难。”老路叹口气。
“那该如何是好,这镖局家大业大的都拿不下一个姑娘,这姑娘得是什么来头啊。”
老路摇摇头,“哎,不好说。”
“少掌柜,你就给我们透个底呗?”周镖头左右看看,摸了摸自个儿两撮须,“老周我保证,不告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