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这样,我很好。”她缓慢道,嗓音低柔,“嫣儿呢?”
“奶娘带着嫣儿,过些时日再告诉她,可好?”刘曜的声音温柔得可以拧出水来,“熙儿、袭儿和阐儿都在这里,你跟他们说说话?”
她轻微地点头,“孩子们。”
他揽她坐起来,将纤瘦的爱妻抱在怀中,三个儿子一起走到榻前,跪着哭道:“母后……”
羊献容摸摸他们的头,“乖,不要哭,母后很好……母后要去一个自由自在、桃花盛开的仙地,没有病痛,没有烦忧,只有开心、快乐,你们应该为母后高兴……”
他们哭红了眼睛,抹泪道:“是……”
“母后不在你们身边,你们要听父皇的教导,不可忤逆父皇。”
“是,儿臣谨记。”
“熙儿,你是太子,要时刻记着,勤勉学习,奋发有为,学习如何为人处世、安邦定国,长大后为你父皇分忧,协理朝政。”她谆谆教诲道,“你是长兄,要做出兄长的样子,凡事让着弟弟妹妹,竭力护弟妹周全,知道吗?”
“儿臣记住了。”刘熙应道。
“袭儿、阐儿,你们是母后的好孩子,要听父皇和兄长的话。记住,兄友弟恭,保护妹妹,一家和和睦睦。如此,母后就安心了。”羊献容轻缓地笑,气息微弱。
“是,儿臣铭记在心。”刘袭、刘阐同声道。
她微笑颔首,“去吧,母后与你们的父皇说说话。”
三个儿子拜别母后,由宫人带着出去了。
寝殿里只剩下碧浅陪着,刘曜温软道:“不看看嫣儿吗?”
她摇头,“嫣儿还小,假若让她亲眼目睹母后离世,想必会成为她一生的心结。”
他没有说什么,默默地抱着她。
羊献容轻轻地睁眸,“我想看看红枫,你抱我去,可好?”
他应了一声“好”,吩咐宫人将小榻抬到花苑的枫树前。
碧浅为她披上大氅,接着,他抱着她,出了寝殿,前往花苑。
一片片红枫鲜艳秾丽,浓情如血,炽热如火,宛如生命正热烈地燃烧着,令人羡慕。
深秋时节,午风寒凉,她依偎着他,在他温暖的胸膛里仍觉得冷。她感受着生命的热力一点点地流逝,感受着心的跳动一次次地微弱,感受着那种叫做“生命”的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远。
虽然眷恋,却不贪恋;虽然不舍得,却要放下。
羊献容看着五官英挺、下巴如削的夫君,伸手抚触他的脸颊,觉得他一夕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早些时候,他的鬓边就有了银丝,可是,此时此刻才发现,他也老了。
是因为自己即将远去,他才悲伤地老去吗?
“陛下,这样很好。”她柔缓地笑。
“你觉得好,便好。”刘曜嗓音暗沉,好似极力忍着痛意。
“我说过的话,陛下都还记得吗?”
“记得。”
“如此,此生无憾。”她幸福地笑,“我想起了那年泰山南城的郊野春光、茅屋夜雨,想起了那年元月的飞雪漫漫、策马奔腾,想起了那年的皎洁之月、精巧花灯,想起了那年洛阳城郊的溪水叮咚、炽热日光,想起了那年平阳城将军府的洞房花烛、旖旎灯火……”
“容儿,你记得这般清楚。”他为之动容,柔情漫漫。
“相思无断绝,陛下为我再唱一次《相思》,可好?”羊献容最后一次曼声而语。
“好。”刘曜淡淡地应道,扬声而唱:
落花三千 相思漫长 谁惜流年
似雾非雾 似烟非烟 心有相思弦
琴弦断了 苍天老了 谁曾记如霜明月
情如流云 爱如飞花 相思无断绝
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
谁思念 朝朝暮暮 谁相伴到老
*
暮色斜阳 浮光漫长 如何怜惜
似浓非浓 似淡非淡 如何携手言爱
琴弦断了 苍天老了 谁曾记如霜明月
情如流云 爱如飞花 相思无断绝
*
落花三千 相思漫长 谁惜流年
似雾非雾 似烟非烟 心有相思弦
琴弦断了 苍天老了 谁曾记如霜明月
情如朝露 爱如短歌 相思有断绝
*
嗓音温柔而沙哑,饱含深情,仿佛从魂灵的深处唱出来,令人唏嘘,闻之落泪。
在这样浑厚、悲沉的歌声中,她婉约含笑,那双墨瞳渐渐涣散,渐渐地阖上……只是,唇角依然噙着美丽、幸福的微笑,仿佛只是睡着罢了。
一片鲜红如血的枫叶,从枝头缓缓飘落。
抱着她的刘曜,感觉到她的手缓缓垂落,依旧望着火红的枫叶,依旧唱着,清泪缓缓滑落。
——
光初五年(公元322年),九月,赵国皇后羊氏薨,时年四十一岁,伪谥献文皇后,葬显平陵。
——
步履匆匆,宫人引着两个看似武将的魁梧男子往皇后殿的方向疾步而行。
缁袍男子的面目粗犷、豪迈,长年的沙场征战、戎马铁血练就了他处变不惊的气度与骇人的冷戾之气。然而,此时此刻,他面带焦急、忧切,想必心急如焚。
他身侧的男子较为年轻,同样的魁梧高大、粗豪冷厉,眉宇间隐隐浮现一股天生的霸王。
缁袍男子忽然止步,站在门槛前,望着大殿中央的棺木。
白幔高挂,被冷瑟的秋风吹起来,缓缓飘摇。殿中只有一座棺木,前面站着一个墨袍男子,身姿伟岸,仿若风化多年。
终于,缁袍男子踏进大殿,与墨袍男子并肩而站。
“你来了。”墨袍男子便是刘曜,来者是石勒。
“容妹妹何时去的?”石勒悲痛地问,双眸湿润。
“五日前。”
“容妹妹还年轻,怎么就这么去了?”石勒忽然质问道,饱含悲愤。
“这一二十年,容儿历尽生死浮沉,吃了很多苦,忧思太过,以至于积忧在心,不得纾解;近些年,容儿为朕生养四个孩子,伤了身子骨,身子被掏空了。虽然这三四年精心调养,还是无法让容儿多活几年……”刘曜怆然涕下。
石勒无语,静静地望着那冰冷的棺木,良久才道:“我想看看她,最后一面。”
刘曜没有应声,石勒缓缓走过去,一掌使力,便推开厚重的棺木。
鲜艳明丽的锦缎上,躺着一个容颜姣好的女子,宛然如生。还是那个姿容清美、气韵独特的美丽女子,让人一见倾心。只是,她再也不会睁开那双灵俏的眸,唤他一声“勒大哥”……
容妹妹,没想到那年分别,今日再见,已是天人永隔。
容妹妹,你可知,当年在泰山南城,你一饭之恩、救命之恩,让我永生铭记。若你愿意,我愿娶你为妻,一世护你……可惜,你心有所属,我唯有将心底的话、将毕生所愿埋在心中,与你兄妹相称。
容妹妹,但愿你余生安好,一路走好。
刘曜走到棺木的另一侧,将石勒的神色看在眼里,“当年是你助容儿和司马颖逃出平阳吧。”
“是容妹妹告诉你的?”石勒淡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