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的路上,顾长雪表现得很平静,丁瓜瓜还以为顾长雪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放不下顾老爷子的事,于是一直在试探地询问鬼的事情。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顾长雪不是已经放下了。只是习惯了做挑起重担的那一个,习惯了掩饰自己的情绪。
暴雨冲刷着阶台碑树,雨声像是淹没了世间的所有响动。
丁瓜瓜怕顾长雪听不见他的声音,吊着嗓子喊:“我已经跟这边的管理人员谈过了!一会儿找到老爷子的碑,顾哥你直接搬开碑前压着的方石,就能看到老爷子的遗物。我跟周哥……就不跟去了。”
他原本是打算跟去的。但看着顾长雪在雨幕中转过身来,明明心底涌着情绪,面上却还要表现得风轻云淡的样子,他又替这个人觉得疲累。
他和周仁心跟去,顾哥肯定会继续戴着这张云淡风轻的面具,掩饰自己的真情实感,好让他们不必担心。不跟去……也许顾哥会愿意在那个鬼面前摘下面具呢?
“……”顾长雪举着伞,静静听着丁瓜瓜又东拉西扯找了好几条不跟去的理由,最后拍了下丁瓜瓜的头,“谢谢。”
“谢……谢什么呢顾哥!”丁瓜瓜忽然结巴了,捂着脑袋掉头跑开。
颜王半浮在空中凝望丁瓜瓜撒腿狂奔的背影,动了下唇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
顾长雪眼皮也不抬地把锯口葫芦拉进伞下:“你想说什么?”
老爷子的墓在更高的地方,顾长雪沿着长而陡窄的石阶向上走,听到锯嘴葫芦犹豫片刻后低声道:“这话说出来可能会让你不大愉快,所以我才没说,并不是故意隐瞒。这个丁瓜瓜,总给我一种不大好的感觉,但就目前的观察来看,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看你的眼神倒像是……把你当做了父兄。”
顾长雪举着伞慢慢拾阶而上:“把我当做父兄倒是没错。这小子成年前的学费、生活费都是我替他付的,家长会也是我去开。至于你说的不大好的感觉……大概指他的性格吧。”
刚被顾长雪“招聘”的那一两年里,丁瓜瓜还不像现在这样能掩饰得滴水不漏,偶尔会流露出野狼似的狠戾眼神,又在顾长雪刻意扫去视线时慌乱地掩盖住。
“我最初发现时也烦过一阵,不过后来想想,这样也好。跟在我身边,他还得继续装乖,我要是突然说不要他了……那才叫纵虎归山。”
顾长雪停下脚步,望向连排的墓碑,在最角落处看到了顾老爷子的姓名:“工作室里的大部分人,似乎也都是差不多的性子。我也纳闷过,怎么总遇上这类人,不过现在大家过的都很好,那就没什么必要琢磨太多。”
墓区的负责人大概是得知了直播的消息,对于自己疏于管理有些心虚,顾老爷子的墓碑被刚刚打扫过,干净得没有一片落叶杂草。
顾长雪蹲下身取出石板下的遗物,又看向石碑上那个久违的名字,怔神间听到顾颜轻声问:“老爷子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虚影半拢住他的后背,遮住斜飞的凉雨。
顾长雪在这个轻轻拢来的怀抱中沉默片刻:“不修边幅。如果我不拽着他换衣服,一件衣服他能从回村穿到离村。性格恶劣。总爱拿各种东西想方设法逗我变脸色。”
顾光耀身上总带着一股粗犷的草莽气,据说是因为年轻时曾为世道所迫,落草为寇过。不过就顾老爷子自己所说,他也就落了不到两三天便又从良了,那点时间甚至来不及让他在匪寨里逛一圈。
“他很喜欢坐在院子里的藤黄躺椅上大口大口地灌酒,好像也不是喜欢酒的味道,只是想让自己酩酊大醉。有时候,他也会靠在那把躺椅上同我聊天。”
这种时候,顾老爷子总爱在手里把玩一些东西。
有时候是和顾长雪趴进草丛里抓的虫鸟,有的时候是他从村外给顾长雪带回来的布老虎、拨浪鼓一类过时又便宜的玩具。
如果这些都没有,他的手就会闲不住地去薅四周的长草藤蔓,编出各种草编织物,编完又到处乱丢,累得小长雪总得虎着脸跟在后面收拾打扫。
“他说……学习不好不是什么要命的事,烂心烂肺才绝顶糟糕。他说,人要心怀善念,要知恩图报,要雪中送炭,要兼济天下。”
这些成语,顾老爷子其实说不全几个,总是磕磕巴巴硬憋出几个字,又冥思苦想到底这词原本该怎么说。
“他总是想到最后也不得结果,就叹一口气,转而跟我说各种书上看不来的新奇故事。大约是想借着故事里的那些人,教我遇事该怎么做,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有的时候会因为一些事而不高兴,他就会编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挂在……顾颜?”
顾长雪忽然颤了下眼睑,蓦然回首望向身后,却只看见茫茫雨幕。
雨水顺着伞檐滴流而下,织成一片了无回音的孤岛。
“……顾颜?”顾长雪哑着嗓子又喊了一声,站起时因为速度过快而眩晕了一瞬,满怀的旧物差点滑落。
暴雨依旧下得肆虐,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呜咽着卷得整片坟区的松树扑簌弯曲。
顾长雪愣愣地站在空坟茔边,半晌才有了动静——他敛去脸上会让人担忧的神色,有条不紊地将所有的旧物收进丁瓜瓜塞给他的背包里,又带着一如寻常的面色,举着伞拾阶而下。
临走到黑轿车前,有人伸手搭了一下他的肩,顾长雪迅速回头:“顾——小丁?”
“顾哥!我——嘶。”丁瓜瓜忽然牙疼似的咧了下嘴,上下打量了下顾长雪,眼神变得有些不妙,“顾哥,我怎么感觉你不大对啊?取东西的时候遇到什么事了吗?”
最好别是那个鬼做了什么傻逼事,败坏了顾哥的心情。
顾长雪无言数秒,伸手拉开车门:“他不见了。”
“啊?”丁瓜瓜愣了一下,连忙跟着钻进后座,“谁不见了?那个鬼?”
坐进前排的周仁心也愣了一下,回过头:“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
“他本来也不该出现在这里。”顾长雪淡淡道,“回去也是好事。回头想法子跟李道长联系上,总会有法子。”
“啊……”丁瓜瓜不知所措片刻,夸张地一拍大腿岔开话题,“那我继续说原本想讲的话?顾哥!你不知道刚刚我和周哥在旁边的坟地看到了什么!”
他磨着牙根拿手肘捣了下还有点懵的周仁心:“是吧周哥?刚刚那边坟地里聚集了一堆好奇怪的人,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的,搞得像邪.教碰头似的,我觉得奇怪,特地让周哥听了一耳朵——周哥,你跟顾哥讲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