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雪猛然呼吸了一口气,新鲜的氧气涌入鼻腔。更多、更远的声音前赴后继地涌入耳中:
“诶,我刚刚好像看见周仁心了,他和李道长一起……是终于回心转意,想回灯塔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八卦!去东门!那边有一批腿脚不便的病人,你去把他们送上车!”
“在送了在送了。我是个方士,有傀儡替我看着东门呢……我现在就想知道,都已经灾祸临门,死到临头了,司夜阑是不是还想继续做个没腿的废人。”
顾长雪平缓了呼吸,先方济之一步起身。回首的同时和五六张满面惊悚的脸对上。
丁瓜瓜僵硬地看看自己推的病床上躺着的顾哥,再抬头看看站在不远处的顾长雪,来回反复几次:“——草!顾哥有丝分裂了?!这怎么还有个会发光的顾哥?!”
“……”顾长雪于神经紧绷中生出几分无语,“别傻了。床上躺着的只是个空壳。”
四十多年前,灯塔破损。其中一名逃窜的动乱者试图偷走散落的灯塔碎片私自占有,却被守灯人阿犇拦下。
缠斗间,两人皆被湮灭飓风吸走,灯塔碎片却被阿犇藏进怀表中抛至地面,最终被顾老爷子捡去。
二十多年间,灯塔碎片随着顾老爷子东奔西走,逐渐因某些与器灵相关的世界产生自我意志。最终于二十四年前的某个冬雪天,借由已死的雪中弃婴躯壳真正获得生命。
“但说到底,灯塔碎片本就具有实体……之所以还要借用躯壳,只是因为那时候我还太虚弱。年岁越大,恢复的力量越多,所以后来我的样貌包括身体体征就都是碎片模拟出的假象了。”
丁瓜瓜张嘴还想提问,顾长雪伸手糊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告诉你这些是让你别再想着试探,都已经这种时候……放弃这具躯壳,你们立即去后门乘车撤离。”
他没给丁瓜瓜多想的机会,直接抬手将躺在床上的躯壳收敛进身体,转回身几步追上已走出医院正门的颜无恙。
他们所在的医院建立在一座与陆地相隔的海岛上,此时海岛四面都是高阔的飓风。一道道黑色水龙卷铸成水泄不通的围墙,将唯一通向陆地的大桥遮蔽得严严实实。
十来名守灯人聚在医院门前,或是借用方术,或是利用特殊仪器,以医院为中心,海岛为直径,筑成一道倒扣的钵状屏障。
长时间的抵抗下,正有些捉襟见肘,其中几人刚露出几分快要抵挡不住的败相,就见屏障外骤然一亮,一道青色的光膜将他们筑成的钵状屏障包裹其中:“这是……”
李道长猛然回头:“方部长!敛尸人?你们——”
“别打招呼了,还不快把后门那些人送走?”方济之仍穿着从第三个世界带回来的雪狐裘,长身而立于医院门边,单手轻抬便支撑起整个屏障。
他披散着三千霜发,不开口时颇有几分仙姿道骨:“赶紧搞定这边,我还要回灯塔呢。”
李道长当即率人回撤后门,不消片刻,医院上方便亮起橙红的信号。
“走!”方济之将手一垂,转而拽住顾长雪的手腕,“我的许愿你回不回应?”
顾长雪对于方济之见缝插针也要挤兑他一句的做法颇为纵容:“许。”
“那就走!”方济之抬手拎住不知在蹙眉发什么呆的颜无恙,“送我们回灯塔!”
“——”
橙火蹿升,包裹住三人时是无声的。
颜无恙却在此时忽然转过头,眸光里映着澄明的火光:“我为什么要让你也跟来第三个世界?”
顾长雪微微挑眉。只眨眼的功夫,三人便已站在一片皑皑白雪中:“原来如此……这才是你要我去找你的理由吗?难怪你一直不提……原来是还有残损的记忆。”
方济之险险收住本已迈出的脚,满脸狐疑地猛然扭头:“你俩又在打什么哑谜?”
颜无恙弯腰放下不知何时捞回来的小灵猫:“已经不用担心了。你回灯塔是想去手术室吧,还是尽快喊人准备为好。”
“……”灾厄当前,方济之还是磨着牙转回头,一脚深一脚浅地奔向更远的方向,“喂!接到李长鹤的传讯没有?立刻准备手术室!”
顾长雪站在原地没动,抬头望向方济之奔赴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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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
雪山环伺,黑风低悬。在这幅广袤又压抑的雪景图中,立着一座高耸残缺的灯塔。
它的最底端是反射不出任何光彩的黑色石基,一层往上则是纯白无暇的雪墙。顶层的篝火仍孱弱地燃着,中部数层却拦腰坍塌。
颜无恙似乎还抱着劝阻的心态:“在你之前,从未有灯塔碎片诞生过个体意志,更没有碎片尝试与灯塔融合。融合一旦开始,谁也不知道结果,更没有回头路走。你现在打消念头还来得及。”
“别了。”顾长雪哼笑着拍开肩上的融雪,“我这会儿要是放弃,等你恢复残损的记忆,连哭你都没地方哭。”
他盯着灯塔拦腰这段的部分看了几秒:“我就是在想,和灯塔融合后会不会有痛觉,被腰斩能有多痛而已。”
事先做好心理准备,免得到时候被疼痛耽搁了正事。
他向着本体迈出一步,又停了下来,伸手取出袖中的怀表,又自腰腹处析出另一块:“把他们也带上吧。”
两块怀表里寄居着三枚火种,万金、顾老爷子、阿犇。
以这三人的行事风格,恐怕哪个都不会希望自己在大敌当前时安稳地躺在怀表里沉睡,任其他同伴顶在第一线。
怀表落入颜无恙手中,顾长雪化作一道金红的光,闪至灯塔腰斩的那几层。不等周围的守灯人错愕地上前阻拦,他便操纵着身体褪去人形的拟态。
“你——”守灯人惊愕地看着方才还站在面前的金红色人影逐渐化为一片直径有半臂长的墙体碎片,悬浮着找到了自己在一切开始之初的位置。
下一瞬,灯塔自地底传来轰然震动,橙红的火光骤然吞没整座塔楼。
火光舔过身躯与视线,守灯人们于错愕中发觉火舌并未留下丝毫灼烫的痛苦,因坍塌而坠降的上层塔楼却在震颤中凭空飞起。
散落在塔楼各处的残损墙体无风自召,一片片凌空飞来,在那片最初悬浮的碎片周围一块块拼接完整。
最初,拼接的速度还很缓慢,但不出几息,碎片便如潮水般迅速飞至又铺平,只片刻的功夫,所有碎片全部归位,碎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金红的火光融化弥合。
“轰——”
塔顶孱弱的篝火猛然蹿升,天际有一道早已破损的屏障缓缓架起,在每个仰起头的守灯人眼底烙下金红的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