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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尖碑(382)

方块四这次没再对发光体做什么, 他静静盘腿坐在地面上, 曲起右边的膝盖, 手搭在上面, 看起来甚至很安静,安静得近于空白。这令人不得不怀疑克劳德拿走的不是那些疯狂的情绪,而是他的整个脑子。

一时寂静,只有克拉罗斯的叹气声。

“我真的在往下掉,太可怕了,我要恐高了。”

墨菲无言,他现在说话都感觉有些艰难。

戒律静静运算着什么,不说话。他第一轮失去了比例,第二轮失去了外表上的对比度,都未影响到核心的功能。

大家的情况都很好,郁飞尘觉得。该活着的都活着,该闭嘴的也都闭嘴了。

郁飞尘:“总结一下今天吧。”

虽然能说话的人没几个了。

戒律先说话,声音平铺直叙:“分类结果:本画百分之八十符合‘表现主义’。”

“请解释‘表现主义’。”

“检索结果:扭曲、抽象、荒诞。突破现实,舍弃细节。倾向表达精神、情感,或称为‘灵魂的呼唤’。”

已经成为艺术品的海伦瑟确实在发出“灵魂的呼唤”没错。

克拉罗斯:“风景画也不要,感情画也不要,那见鬼的大祭司竟然毁掉了我们的杰出作品,说实话,我很想把他塞去画里。”

戒律的语调不带有任何感情:“统计显示,守门人对本画的贡献:低于百分之五。”

“伟大的蓝星主脑,我看你还是待机比较好。”

“我已不属于蓝星。”

郁飞尘在回想今天克劳德的一系列反应。

“他喜欢突破现实的表现手法,但认为我们偏离了黄昏的主题。”他简短道,“下一幅我们要回归黄昏,并且比第一幅更接近本质。”

墨菲如同卡带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继续……抽象……”

戒律的另一轮检索已经完毕,开始为他们科普可能会用到的、更深入的艺术概念。

他的声音带有无机质的冷淡和抽离,但又因为音色优美,并不显得违和。据说这是当初蓝星全体人类票选出来的嗓音。

科普讲解声里,他们静静等待着那幅画的变动。

对于下一幅画,方才简单的对话里他们已经达成共识,但最核心的问题依旧没有解答。

——拉格伦大祭司究竟想在这幅画里表达什么?

安菲依旧像昨天那样静静靠在郁飞尘的肩上。

郁飞尘握着一把照明用的萤砂打量,这些熠熠生辉的微小颗粒细看很美。

“在看什么?”安菲问。

郁飞尘心里忽然升起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念头。

而且他居然就照着那念头做了。

他将手上那捧萤砂靠近了安菲。安菲的脸庞被照亮,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睛:“小郁,你要给我?”

“别动。”郁飞尘说。

安菲就不动了。

郁飞尘手指穿过他的金发,把他的脑袋扣在自己胸前,头发拢在一起。

再然后,那捧萤砂尽数顺着金色长发流下。

其中的一大部分自然落回地面,在安菲周围散落如星辰,另一些在长袍上,还有一些——他们停在了安菲的发间,或轻盈地点缀在金发的小卷上。

如在梦中。

郁飞尘:“……”

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奇怪的事?

安菲甚至都愣了愣。他看了看自己,又看向郁飞尘,温柔笑意霎时毫不隐藏地出现在眼中。那是带一点哭笑不得的、无奈又纵容的神色。

“小郁,你……”

看这笑,他好像确实没改变什么。郁飞尘想。

安菲话未说完就没了下文,又或许本就只有这半句。他们一同把目光投向那幅画——困倦感又浮现了,这是精神被共振拉向另一个世界的征兆。

在久远时光之前,有些事正在发生,它经历了千万个纪元,至今仍在有的人身上轮转。

画中之物刹那间笼罩了他们,往事揭开迷雾般的面纱——

拉格伦大祭司跪在神圣的殿堂中。面前是恢弘的辉冰石大幕。往上看,流光溢彩的穹顶也全由辉冰石制成。虚幻的天空笼罩着现实的殿堂。

寂静横亘在最上方的,是那淡金色的至高存在。万物都在它之内,万物都在它之外。

大祭司的面容比起上次见到的沧桑了一些,画出第一幅画,似乎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神殿所有祭司都在他身后跪坐,他们围成了一个圆形。圆是向心的,在很多文明中,它向着神圣的太阳。

所有人的力量都在辉冰石大幕后激荡。有时包围着它,有时从它体内穿过,有时在它周围织成天罗地网。

它就在那里,不曾向他们看上哪怕一眼。

所有人的力量都耗尽了,面色苍白。拉格伦大祭司缓缓睁开了眼睛,仰望着头顶天幕。

有声音在他背后说:“还是……不可以。”

“所有的方法我们都尝试过了,您创造的那些理论我们也都用上了。”

“而且……祂……好像要走了。”

拉格伦不说话,只是看着“祂”。很难形容大祭司此时的目光。

极度狂热、极度崇拜。

而又极度恐惧、极度疯狂。

那是人微末而渺小的生命面对终其一生无法理解、无法对抗、无法沟通之物时的颤栗。

“我不相信。”他说。

“我不相信祂看不到,听不到。”

“至高无上者,无所不能。”

“都去休息吧。”他闭上眼睛,“让我……再想想。”

有时候,绘画也是拉格伦思考的方式。

人们说,拉格伦大祭司的艺术天赋无人可比,就如同他对力量的感知那样登峰造极。

这幅画他断断续续已经画了太久,如今终于要宣告完成。

画上,浓郁而晦暗的色彩预示着不祥。扭曲的人形在巨大的落日下濒死挣扎,发出无声的痛苦喊叫。绝望的怖惧透过画布直撞入人的肺腑。那种感受,看见这幅画的人皆颤栗难忘。

——这也是大祭司多年来的内心写照。

画作终于落下最后一笔。

拉格伦的目光,却愈发晦暗。

“不是这样……”

“我想画的,不是这样……”

“什么才是真实?什么才是本质?超越了表象,却仍然被束缚在自身的臆想之中。”

“都错了。”

“没有意义。”他一笔浓重杂色斜贯整个画面!

旷世之作刹那毁于一旦。拉格伦却毫无后悔之色,反而重新焕发了激情。

他像是忽然领悟了什么,喃喃自语:“我们执着在意的,正是祂不屑一顾的。我们想得到的,根本是祂那至高的存在无法理解的——我知道了!”

“我们望向以力量留住祂,可如果祂……根本不是一种力量呢?”

毁掉那幅画后,大祭司疯了。神殿的人都说。

“大祭司究竟在干什么?”

“大祭司在……剥去自己的力量。”

“这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拉格伦大祭司依旧跪于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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