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它环绕之下的人,却似乎并未有一刻真正拥有过它的寓意。
从高塔的窗户往下望,王国已变为浓稠的漆黑一片,所有声音和动静都消失了,仿佛只有他们所在的房间还有一丝光明。
光与暗之间,是安菲的面孔。
郁飞尘说:“讲个故事吧。”
“……讲什么?”
“你以前,”郁飞尘看向燃烧着的壁炉,想起过往的很多时候,“不是有很多故事?”
安菲也看着那团火。
火是奇异的造物,它能把一切焚烧成灰烬。
以前是讲过很多故事。讲自己的过去,讲永夜和永昼,那些东西只会讲给郁飞尘听。
但是像以前——那样边讲边想着能说出什么,要隐藏什么,要让听故事的人感受到什么——那样的故事,安菲已经不想讲,也不会讲了。
那么,你还有什么可以讲出来?
寂静的绿瞳动了动,他看向自己的身体。火光下,一具苍白的空壳。
这就是你的存在。投进壁炉的火焰里,轻轻一下,来不及燃不起火星,就化作余烬消散了。
“在神国最边缘,有个地方叫阿图。”安菲忽然说,“那里每一天都狂风大作。”
神明居然真的开口,郁飞尘微微诧异,随即静静地听了下去。
“那里有一片碎石荒原,风最大的时候,滚石被推着行走,发出很大的声音。”
“有一个人想用那些石头堆起一座山。”
祂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壁炉里的火焰,它们在祂眼里静静地燃烧,使那双过分空洞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有形的变迁。
“他把那些石头和沙砾搭起来。”
“有时候,刚刚开始,风就把它吹散了。”
“更多时候,是到了一半,整座山倒塌了。”
“还有时候,它就快要完成了。”祂说,“只要放上最后一粒沙,它就能恢复原本的样子。可是那粒沙放上去。”祂的目光停在火焰的中心,“整座山,都变成了满天的沙。”
祂轻声问:“是哪里错了吗?可是在过去,山就在那里啊。”
“看到了,就是真的吗?”郁飞尘说。
“这就是我想说的。”安菲说,“过去的我,是不是没有懂得过真正的它?还是说,很多事本就是另一种面目,只是我……从来没有明白呢?”
郁飞尘一向很能听懂安菲的故事,因为他了解安菲。
很多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是世上唯一一个了解祂的人,他对祂的了解比祂自己的更深。
他听过安菲讲的每一个故事。他也能听懂那些故事里有哪些是安菲想让他明白,哪些被刻意隐去,他听得懂每一个故事是想让他去做什么。从前他许诺要信仰神,他已经献上他的忠诚,所以他会让安菲得到他想得到的。
直到现在他也依然了解安菲。
他就知道这一次,安菲口中的“不明白”,是真的没有明白。祂想不清那个答案,或是,祂不想听到那个答案。
于是他也会给安菲讲一个故事。
“我也有一个故事。”他说。
“……嗯?”
“有一天,一个人看到了一群蝴蝶。他觉得好奇,于是,他也想变成蝴蝶。后来他真的成为其中的一只,飞进了蝴蝶群里。它们接纳了他。”
“但是他再也变不回人了。”郁飞尘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
郁飞尘:“因为在蝴蝶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人’这个词汇。它从此只能喝花蜜和露水,用翅膀来飞了。”
安菲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郁飞尘说。
“两只蝴蝶聚在一起,说人的故事,不好笑吗?”安菲看向他,那一点笑意像猫眼石里神秘的亮环一样,点缀了祂的眼睛。“蝴蝶的世界里没有过人,它又怎么会为无法变回人而觉得烦恼呢?也许‘人’根本不存在,也许一切都是蝴蝶的幻想,也许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你说的也对。”郁飞尘说。
他手指不知不觉间又滑到了安菲的小腹:“但它为什么还是这样?”
安菲总是会对这个人思路的跳跃方式感到无言。
“如果你又想发疯的话,”安菲说,“可以现在就去睡觉。”
郁飞尘敷衍地“嗯”了一声。
“天要亮了,我不睡。”他说,“还有,我很正常,没有发过疯。”
“。”
第292章 余烬之八
“如果要谈论真的神……”修士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的话。”郁飞尘说。
“我只说一句话就可以了。”修士说, “你无法想象出一个不存在的颜色。”
鸽子在教室前的小广场上踱步,在雪上留下凌乱的爪痕。三三两两的学生没有散去,而是驻足在一旁倾听他们的交谈。
“神是唯一的真理。神创造我们, 然后把这个世界合上了。从此我们再如何挣扎求索, 都只能看到这个世界之内的景象。”
“所以怎么能描述祂的存在呢?那根本就是我们不能够理解的内容。”修士说。
“所以我们还是不要谈论这个话题了!神这个词语就像火, 当你和祂保持着距离,就会感到光明和温暖, 可要是真的走入其中,你就是毁灭了你自己。神不圣洁也不美好,神是完全的恐怖, 因为我们对祂一无所知。”
“如果祂变成一个人, 来到这世界上呢?”
“实话说, 你总是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问题, 仅仅是思考这些东西,我就感到我的灵魂被撕成了两半。”修士按住了自己的脑袋,不知道为什么, 他觉得这个噩梦般的问题自己已经听到过很多遍了。
“抱歉,我只是想讨论一下这个可能。”郁飞尘的语气十分礼貌,像个虚心求教的好学生。
修士只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我问你, 既然它们是两个毫不相关的概念,那神怎么会变成人呢?如果真有这种过程发生, 那么最终的结果,是神性撕裂了人性, 还是人性亵渎了神性?它不会是神, 也不会是人——它只会是一个不能形容的中间产物而已!”
“这已经无法用‘降格’或是‘堕落’来形容了!这是一种罪孽——是永远无法赎清的罪孽!”
“只有一种情况下, 这种事情才会发生, 那就是一切坚固的东西都不存在了, 而我们的世界已经毁灭!”
修士越说声音越发颤抖,他恐惧地睁大眼睛,仿佛在想象那样的情景,然后,他的身体支离破碎,坍塌在冬日的夜幕中。
郁飞尘静静看着修士在地面上残留的痕迹。
也许下次他可以向修士分享一个好消息:世界确实已经毁灭了。
打发了半个晚上的时光,他看回高塔内部,安菲还在睡,但是看呼吸的频率,睡得不算安稳。
在做梦?会梦见什么?
大概是世界毁灭的画面吧。
然后,郁飞尘的身影也消失在夜色中。
烛光下,纤长的五指收拢,抓住绸缎被面的一角。郁飞尘伸手覆上去,手指扣入安菲的指间,安菲抓着的东西自然而然转成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