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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死靡它(4)

戒真没有抗拒,检查完毕继续启程。

夜晚的戈壁正一点点散去暑热,变得寒冷起来。逐渐逐渐地,明月从他的身后悄悄赶上,并最终沉没入了他面前的地平线尽头。

又过了两道关卡,当周遭的一切都被染上金光的时候,戒真稍稍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

“日出了。”

藏身于钵盂的令狐熙,眼前虽然依旧只有一片黑暗,却仿佛从这三个字里看见了一轮红日喷薄而升。

东面,那正是大唐的方向。

“日出了么……”他一时忘记了戒真的嘱咐,喃喃回应道,“那么,距离沙洲也不远了吧?”

戒真和尚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书笈又随着步履微微摇晃起来。前方水源汇聚的地方,前往沙洲的最后一道关口已经清晰可见。

“来者何人!”

同样是不甚流畅的汉话,却是比之前几次都更为严厉。戒真刚停下脚步,就有四五个持刀的士兵围拢过来,一把夺下了书笈,粗暴地打开搜查。

钵盂、法器、几卷经书、香烛表纸和水,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任他们夺取了钱袋中仅剩的几枚铜板,戒真以眼观鼻、以鼻观心,不甚强壮的身躯静得好像沙漠中的胡杨树。

搜查过后,又有一个吐蕃士兵盘问他的去向;而戒真的回答依旧只是那么一句话——“贫僧自长安而来,在莫高山的寺庙里落脚,今日要去沙洲人家做盂兰法事。”

度牒在被翻烂之前终于回到了他手上。盘查的士兵正欲放行,忽然间站在戒真背后的吐蕃人一掌拍上了他的肩膀。

“你,这里怎么回事?”

或许是因为长时间负重引发旧疾,就在戒真的右侧肩胛骨上,有一道血痕从单薄的僧袍中透出。

戒真的目光落在脚前的沙土上,应答的声音依旧是一派平静:“贫僧前日外出做佛事,路上遇到沙暴,被吹起的乱石砸中。”

那吐蕃人依旧有些怀疑,用不置可否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同僚。倒是那个盘问戒真的士兵狞笑了一下,他从戒真的腰间夺过水囊,将水如数倒在地上,然后挥手放行。

徒步戈壁,没有水源如何使得?然而戒真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俯身,依旧将那书笈背在背上,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便穿过吐蕃人的守卫,继续朝着西面那茫茫的戈壁走去。

日头逐渐升高,风依旧劲吹,但空气与地面已经变得炙热起来。当贴近地面的空气开始扭曲的时候,戒真抬手擦去额头的汗珠,然后将书笈轻轻地搁在了滚烫的沙土里。

“出来罢。”

他双手捧出钵盂,口中不知默念了些什么。令狐熙眼前忽然一片大亮,本能地闭上了双眼。等到再度睁开的时候,脚下已经是贫瘠的戈壁荒漠。

戒真和尚正与他比肩而立,本该挺拔的脊背此刻微微弯曲着,显露出一丝疲态。

“你的伤……”

令狐熙很快也看见了他背后洇湿的血色,心头不免歉疚。正想着是否应该帮忙包扎伤口,却被戒真以眼神拒绝了。

“不碍事。”

清瘦的僧人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伸手直向西方:“沙洲。”

仿佛应着他的呼唤,一座夯土筑造的高大城墙出现在了并不太远的戈壁里。隐约还有袅袅炊烟随风飘散,除去沙洲敦煌应不作他想。

终于到了,劫数与磨难的尽头,使命的终点。

背负着的重责,还有同伴未竟的遗志,似乎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圆满。

这一刻,令狐熙很想跪下亲吻这片曾经让他蒙难的贫瘠土地。然而他首先做的还是转向戒真,双手抱拳,深深行礼。

“多谢师父相助,大恩不言谢。但等唐军夺还陇西之日,沙洲光复之时,令狐熙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四下安静了一阵,只能听见风声吹过衣袍发出的猎猎声响。过了好一阵子,才听见戒真和尚低声道:“接下来的路,还请檀越保重。”

令狐熙怔道:“师父为何不随我前往沙洲,做些补给再返回莫高不迟。”

戒真和尚微微摇头:“贫僧自然也是要去的,只是在这附近还有余事未了。你且先行,我若赶得及,自然还能与你在那里相遇。”

说着,他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恬淡笑容。虽说是笑,那表情却不悲不喜,只是让人心中平静,继而放弃反驳他所说的话。

令狐熙叹了口气,压住了心头的那么一点惘然,忽然间想起了那个一直萦绕着的疑惑。

他问道:“不知师父当年在长安何处宝刹修行?在下是否曾经有缘得见?”

“的确是见过的,只是不在庙中。等到再见之时,你自然就会想起来了。”

戒真和尚的回答令人惊诧,却也止于惊诧而已。

令狐熙抬头看天,烈日又登高了几步。空气即将烫如沸水,在戈壁上行走俨然酷刑折磨。

自己的终点已经不远,然而戒真和尚或许还要顶着烈日,走上好长的一段路。思及至此,令狐熙便也唯有抱拳作别。

“大师,保重!”

“保重。”

戒真和尚也缓缓举起双臂——却并非双手合十,而是与令狐熙同样的抱拳。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五?拈花

几乎就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平底扬起一阵狂沙。风平沙静,那戒真和尚已经不见踪影。令狐熙收回了远眺的目光,迈开脚步。

夯土筑的城墙已近在前方,戈壁两侧也零星地有了植被的痕迹。

那些丛生的白刺,如同一座座无名士兵的坟冢;红柳正在开花,紫红花序随风摇摆。再往前走,白刺之间出现了一种翠绿的长叶小草。它们往往在极稀罕的雨后降临,一夜长满戈壁荒滩,却不出几日就会干枯死去。只余下躯壳顽强伫立,在滚滚沙尘中指引着水源的方向。

又走了几步,草丛中果然出现了一泓清泉。令狐熙掬起一捧用舌尖品尝,不苦不涩,竟还带着一丝甘甜的冰凉。

他叹了一口气,又扭头去看来时的道路。又哪里还有戒真和尚的踪影?

痛饮了水泉之后,令狐熙神清气爽。他不敢稍歇,立刻起身朝着沙洲方向前行。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他便来到了那堵高大的夯土城墙之下。然而四周是万籁俱寂的,竟然看不见半个守城的士兵。

难道是因为天气炎热,攻守双方默认了彼此互不搅扰?

这个想法被迅速地否定了。令狐熙沿着土墙走了几百步,找到面东而开的高大城门。它竟然只是虚掩着,留出了足以容纳一人通过的罅隙。

守城的沙洲士兵呢?令狐熙心中疑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从那门缝中挤了进去。

门后面是一条黑暗的走廊,空无一人,走廊的尽头亦是一道敞开的拱门。门外景色被耀目的日光遮掩了看不真切。然而寂静是绝对的,如入无人之境。

令狐熙脚步不停,同时按住了腰间的短剑。他甚至猜想着沙洲其实已被吐蕃人所攻陷,但他却拒绝相信戒真和尚其实是吐蕃人的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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