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雪(2)
怒县屠龙帮的祠堂里，一个白发老者和几个老妇长跪不起，嚎啕痛哭，他们身后，小刀被捆绑在柱子上，浑身鞭痕累累，鲜血淋淋。
小刀睁开双眼，透过眼前这片迷离的红雾，屠龙刀正安静地供在案桌上，金兽中余烟袅袅，为冰冷的刀缠绕上温柔气息。他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哑着嗓子，拼了全力叫喊，“爹，娘，婶娘，你们好好想想，我们到底有多少人为这莫名其妙的仇恨送了命！帮里男子活过三十，不，能活过二十的有多少！三叔十九就死了，四叔死的时候才十八！结仇是我们祖宗的事，他们早死早超生，为什么要我们代代相残！”
老者目眦欲裂，踉跄着爬起来，抡起鞭子挥过来，“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竟然跟男人做下这种肮脏事，他还是咱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哽咽难以成声，“我们帮里多少人死在他们手里，就连你大哥也是被那帮主莫怒所杀，你难道都忘了，你到底被什么糊了脑子……”
小刀撇开脸，咬着牙受了几下，又吐了口血喊道：“爹，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拿屠龙刀也杀了莫怒的父亲，他弟弟也重伤在我的刀下，如不把干戈止于今日，还有数不清的年轻人要白白送死，娘，婶娘，你们难道忍心看着才几岁的孩子以后也成为枉死之鬼！”
他甩了甩头，奋力睁开血色朦胧的双眼，朝密密的灵位怒吼，“你们擦亮眼睛看看，这些死去的亲人有哪个是因为屠龙救世，降妖除魔而死？塞外异族蠢蠢欲动，对我们新唐步步紧逼，战火已烧到虎门关外。朝廷积弱多年，朝臣们争权夺利，幼帝难掌全局，局势危殆。而我们不去抵御外敌，反要一代代为这莫须有的仇隙赴死。先人们，你们到底有没有想过，自己死得值不值！”
他剧咳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激起一片血雾。烛火突然摇摆不定，如被撼动的固执真理。
妇人仆从无不掩面痛哭，老者身边那慈眉善目的夫人欲言又止，被老者狠狠瞪了回去。老者又高高抡起鞭子，两声清脆的鞭声后，小刀的头重重垂下。众人惊呼起来，夫人突然扑到他身前，张开双臂把他护住，泪流满面道：“老爷，你若是把他打死，今天我也不活了！”
老者高高举起的手终于垂落，他回头扑通跪倒，哀号着，“列祖列宗在上，秦仇教子无方，甘愿领罪！请诸位看在我一心维护屠龙帮的份上，保佑我铲除伏虎帮那些仇人，为你们报仇雪恨吧！”
他斥退众人，静静跪在屠龙刀前，想起刀光血海中的一幕幕，心头巨恸，不禁低嚎起来。
一个仆从带着封信匆匆赶来，远远便跪下，膝行着把信交到秦仇手中。秦仇展信看了看，脸色骤变，一口牙齿几乎咬碎，“莫怒，你还有脸跟我求和！”
他眼珠转了转，突然眯起眼睛，眼中一片凌厉，“莫怒，你既然想送死，我成全你！”
他的身后，夫人长跪不起，“老爷，我们只剩小刀一个儿子，求你留他一条性命！”
秦仇眉头紧蹙，低喝道：“我自有分寸！”
狂怒山的最高峰天怒峰上，风雪漫卷，天地恍然连成一片。屠龙帮和伏虎帮的众多好手仿佛陷落皑皑雪中，黑的是嶙峋的岩，褐的是秋后的枯树，死寂的颜色中，小刀的一身火红狐裘如诡丽的烈火，烧尽天的阴霾，人间的凄冷。
他的脸苍白如雪，唇上没有一点朱色，眼角嘴角却都弯成高高的弧度，一缕发丝飘落鬓旁，宛如树梢急切眺望的小鼠，宛如人们手中欢呼的旗。
他脑中回荡着父亲的话，“小刀，你的话为父想了许久，大敌当前，我们确实应该放弃个人仇恨，投身到为国为民的大事业中去，才不辜负祖先创立这屠龙帮的初衷！正好伏虎帮主莫怒有心求和，我们干脆就势和他们和解。为了证明我们的诚意，我们约在当年屠龙帮和伏虎帮主最后决战，同时失踪的天怒峰上相商。你全权代表我们屠龙帮，把我拟订的合作条件先行知会莫怒，不过要记住，在摒弃前嫌，全力合作的前提下，万事好商量！”
在轰然的狂喜下，他连伤痛都忘记了。他带着满身鲜血淋漓的伤口起身，马不停蹄地安排和谈事宜，一边协助父亲拟订合作方案，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把一切安排妥当。
他原本只安排了三两仆人跟从，秦仇犹疑未决，临出发时，一声令下，又遣屠龙帮十位顶尖好手护送他们开赴天怒峰。
那边厢，莫怒也是半信半疑，他有心显示坦然大度，诚心合作，又怕有老狐狸之称的秦仇暗箭伤人，于是亦带上了伏虎帮几位顶尖好手，为外则假托“这些都是曾与屠龙帮有过争斗之人，趁和谈良机一起握手言和，从此兄弟和睦，共襄大举”。
为纪念两位帮主，两帮分别在天怒峰上修建屠龙亭和伏虎亭，两亭建在两块突出的岩石上，隔着浩瀚云海遥遥相望。秦仇和小刀走进屠龙亭，帮中好手皆浑身紧绷，握刀的手已微汗。
见莫怒身后跟从着伏虎帮诸多好手，小刀轻哼一声，目光如刀，斜斜飞向莫怒。莫怒一脸惶恐，却忍不住心头的汹涌，目光胶着在这日思夜想的人儿身上。那火红灼痛了他的眼睛，他一遍遍在心中呼唤，“小刀，你脸色怎么变得这么苍白，你受伤了么，你要不要紧……”
秦仇恨海波澜已狂，拳头攥得死紧，却仍是满面春风，“莫帮主，你可真是年轻有为，听说你近来连连破贼，连燕山外的燕云十八寇也被你连窝给端了，江湖有你这种正义之士，真是可喜可贺！”
小刀脸色一缓，思绪不禁飞远，两人曾经的快乐时光又浮现脑海。
天意弄人，他的屡次相助让他消弭仇恨，同行时的风风雨雨又使他们变成朋友，一次次的对敌中，他们惺惺相惜，终于从朋友变成恋人。更没想到的是，屠龙伏虎，竟如一人所创，每一招每一式都契合无比，联袂对敌时威力莫测，竟无人可挡，要是以后……
他眉头一挑，目光又投向那抹魂牵梦系的墨黑眸子，却见那眸中仿佛全无一物，只剩下自己的影子，他心头热血沸腾，轻轻地，把笑意送了过去。
见他展颜，莫怒心中如催开万千花朵，高兴得只恨手脚太大，无从放置。却不知秦仇见两人眉来眼去，早已恨得连眼睛都要喷出火来，指甲竟掐入鹿皮手套，把点点殷红从那缝隙中催出。
他坚信，疼痛才能让人更加冷静。
秦仇笑容不减，“莫帮主，天气太冷，小刀身体有恙，只怕不能多呆，请体谅老夫一片舔犊之心。莫帮主，请移步屠龙亭一叙！”
言罢，他竟转头不再理众人，如真正的慈父般，一手圈在小刀腰后，把小刀慢慢扶走。见小刀仍频频回头，心头火起，手下悄悄聚力，一指点在他腰间，小刀闷哼一声，一头向前栽去，秦仇大叫一声，“孩子，你的伤口裂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