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先生真是好胃口。」
「要吃饱了才有力气走路。」他笑道:「叫我耿劲吧,不要老是耿先生耿先生的,听得我浑身别扭。」
对方是个豪爽汉子,柏渐离也不再拒人千里,「好,我叫柏渐离。」
「见识的见,漓江的漓?」
「逐渐的渐,离别的离。」
「渐离……渐渐离别……」耿劲暗暗比划一下,扬眉笑道:「很特别的名字,千里有缘,相见是喜。」说罢,他朝柏渐离端起酥油茶,後者也拿起桌上的白开水杯,轻轻一碰,各自仰头喝下。
「进藏前,我就特别想来玛吉阿米坐一坐,现在总算得偿心愿。果然是很美的名字,很动人的地方。」耿劲大概是饿了,吃得很香,动作很快,却并不粗鲁。
「很多游客都有玛吉阿米情结 。」柏渐离淡淡道。玛吉阿米,这个优雅的名字,有一段美丽的爱情传奇。还有什麽比这更吸引人的吗,传奇、流浪与禁忌;缺憾、自由和宗教。
「那你呢?」耿劲忍不住问。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固然动人,对我而言,也只是传说而已。今天正好有缘看到,就进来吃点东西喝杯茶,但我不会刻意强求,非到此一游不可。」
耿劲看著他,眼前的年轻人,有非常清冷而疏离的气质,仿佛此地高远的天空,「一大早就见你出发,不知去了哪些好地方?」
「没有特别去任何名胜古迹,只在街上乱逛,拍了些照片。」
「哦?没有去大昭寺和布达拉宫吗?这两个地方可是人山人海,我光买票就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
柏渐离摇摇头,不置可否。
「你不喜欢热闹的地方?」耿劲揣测道。
「有一半的原因。」柏渐离淡淡道:「另一半,是不想把西藏一次消费完毕。」
「怎麽讲?」耿劲挑了挑浓密的剑眉,很是好奇。
「不是每个地方,人类都可以涉足;更不是每个地方,人类都能畅通无阻。对有些人而言,心中总有什麽禁忌,而西藏,算是我心里的一道禁忌吧。」
这一路来,看到不少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藏民,一脸虔诚,一步一叩头,朝心中的圣地进发。有些人,要磕半年的头,才能到达拉萨;而有些人,说不定这段旅程便是他们的一生。那些因病或其它变故,溘然在旅途中长逝的藏民,往往会叫同伴将他们的牙齿撬下,带到拉萨,嵌入寺庙的木柱上。以这种决绝惨烈的方式,刻下自己坚定的信仰。
「你信佛?」
「不,我是唯物论者,加一点点唯心。」
「哦?」
「我在,故我思,信自己。」柏渐离言辞简洁。
耿劲看他半晌,朗声大笑,「很好,很好……你真的很特别,一路上做个伴吧?」
「我只是个普通人。」柏渐离淡淡道。
吃完後,回到旅馆,才到门口,一位皮肤黝黑的藏族大汉便迎了上来。耿劲与他认识,像老友般热烈拥抱了一下。
「这位是措仁师傅,以前打过几次交道。知道我进藏後,他愿意载我们去珠峰。」耿劲指指措仁师傅身後的一辆四驱越野车,有了它,跋山涉水,自然不在话下。
「我还在旅店的告示栏上征了两位游伴,四个人,正好一辆车,不会浪费。怎麽样,要不要和我们拼车?当然你一个人包车也可以,但并不经济。」耿劲很热心地建议道。
柏渐离想了想,没有拒绝的理由,便点点头,「好。」
独行者之歌 02─《独行兽》番外
翌日清晨,柏渐离便和耿劲及他另徵的两位游伴出发。他们是来自香港的情侣,男的叫SAM,女的叫JUDY,性格十分开朗,对一路壮丽的美景拍个不停,并不时向措仁师傅好奇地问东问西。措仁的车技相当了得,开得四平八稳。沿途有不少如小型碉堡般的藏寨,一些藏民在阳光下打青稞,黝黑脸庞上的皱纹,诉说著岁月的痕迹。
柏渐离却无暇欣赏,从上午开始,他的高原反应便有些严重,脸色苍白、头痛欲裂,注意力明显下降。
耿劲很快注意到他的反常,「柏渐离,你没事吧?」
「还好。」柏渐离不想令别人担心,「我已提前一天服用过高原宁,等下应该就没事。」
「小夥子,不要硬撑啊,高原反应可大可小,不能小看。」措仁师傅早有准备,拿出简易吸氧器。耿劲接过来递给他,柏渐离连吸几口,胸口的压迫感立即减轻,头痛亦缓减了。
「看,前面就是羊卓雍措!」措仁师傅手指处,一片湛碧奇幻的雪湖,便呈现在众人面前。
羊卓雍是西藏三大圣湖之一,水源来自周围的雪山,深广不可俯瞰。如镜的湖面隐有晨雾升腾,湖边的经幡随风而动。深吸一口清冽至极的空气,顿感自然之美,有种遗世独立、心旷神怡的感觉,高原的不适感早抛储脑後。
SAM和JUDY十分兴奋,争相与湖边被藏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犛牛合影。柏渐离静静站著,一动不动。下意识掏出手机,想打给那个人,分享这一刻的震撼,可发现毫无信号,不由有些泄气。
「打给你爱人?」声音从身侧传来,是耿劲。
「爱人?」柏渐离不解。
「你手上有婚戒。」耿劲指指自己的食指示意。
柏渐离不由苦笑。虽然对形式并不在意,但戴久也就习惯了。细细一圈铂金戒指,在阳光下灼灼闪亮,连到自己心脏的位置。有种微妙的束缚感,同时亦有被拥有的充实,提醒著他,男人并非虚幻的存在。
「结婚了,还丢下老婆一个人跑来?」耿劲眼中有调侃之意。
「有时也想一个人独处。」
「这倒没错,小别胜新婚嘛。」耿劲抬抬下巴,指向不远处亲密合影的小情侣,「你不留影?我帮你拍几张吧?」
「不,我只拍风景照,从不拍自己。你呢?」进藏的游客几乎每人一台数位相机,柏渐离却注意到,从未见耿劲拿出过,他似乎根本没带。
「我来不是为了拍照,只是想借这次旅行,舍弃一些东西。人们不都说,艰难的旅程是一种新生吗?脱胎换骨之後,我应该能轻松上路吧。」耿劲嘴角微绷,凝视著殷蓝湖水,侧面轮廓十分刚毅。
「你想舍弃什麽?」柏渐离看著他。
「舍掉一些不该有的妄想,忘记一些不该记住的人。回去後,重新上路。」耿劲沉声道。
「听起来有些遗憾。」柏渐离淡淡道。看得出来,耿劲的身上有故事。他的笑容虽然豪爽,但藏不住沧桑;眼眸固然明亮,却掩不住黯然的痛色。
「佛说,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既遗憾。」耿劲发出朗笑。
「佛亦说,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
「那也要访得到有情人才可以,你很幸运。」
「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可是,却不敢验证心中的禁忌。」柏渐离轻轻转著指间戒指,清秀脸庞在阳光下变得异样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