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样?」
厨房传来弄早餐的声响,闻晓朝卓立凡便了个眼色,轻声俯在他耳边道。
身子一下子僵住,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跟他说话。他的气息有几丝拂在脸颊,暖暖的。
「不错。」
每天早上都跑到未婚夫家中为他准备早餐的女孩,一定会是个贤妻良母。
「真的?」闻晓定定看着他的眼神,样子分外认真。
「真的。」卓立凡很诚恳地说道。
很不错的女孩,真的。
沉默……
「我相信你,你的眼光一向不错。」闻晓突然说了一句,迅速移开视线。
「吃饭了!」
贤惠的女主人系着围裙,笑吟吟地从厨房端出两碟黄澄澄的煎蛋。
闻晓与李颖是共事,都就职于松湖小学,李颖教中文,闻晓则教历史。两人交往已经有三年之久,感情非常稳定,更是所有亲朋好友眼中的模范未婚夫妻。
而且今年年底,两人便打算正式举行婚礼,将彼此三年的恋爱划下一个圆满的终点。
* * *
目送两人相偕而去后,卓立凡也朝医院方向走去。闻晓说得没错,医院的确和他家很近,大概五分钟的路程。
右手伸入裤袋,触到家门钥匙,是早上闻晓塞给他的。
虽说是深秋,阳光还是有点刺眼。
有微风,扬起的尘沙似乎要粘住喉咙,胸口一阵阵紧窒,胃部也不舒服起来,大概是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吧。
连续不断地做梦,恐怕不是个好现象……
仰望父亲二楼病房的窗口,他加快了脚步。
「今天你的气色不错,不过,千万不要太激动了。」护士打过针、送完药后,叮嘱一声,便轻声离去。
弥漫着浓重药水气味的病房内,只剩久未谋面的父子俩,略显尴尬地沉默对视。
因为病情略有好转,今天的卓子然并没有带着氧气面罩,看上去令卓立凡安心不少。
「爸爸,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马上带你去美国,接受最好的治疗。您不用担心费用,我完全有这个能力!」卓立凡开口道,想争取最后一线希望。
「您的病不能再拖了!」他再次强调,再沉静如他,声音也掺杂了一丝焦虑。
「别急别急,小凡。」
卓子然淡淡一笑,指指床边,示意自己的儿子坐下来,「我们父子已经这么久没有见面了,先坐下来好好聊聊吧。」
即使仍在病中,看上去如此苍白憔悴,也无法将他那洒脱温雅的气质减去半分。
五十多岁的病重的男人,魅力仍是惊人。
「美国啊……」他含笑叹道:「一定是一个热闹非凡的花花世界。如果可以的话,还真想去看一看啊……」
卓立凡沉默看着药液自透明输液管缓缓流下,再一滴一滴注入父亲那骨瘦如柴的手臂。
「不过我还是更加喜欢这里。安静而简朴,晚上一抬头,就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星,而早上睁开眼就可以听到鸟叫声,就像世外桃源一样……」
「可是……」
卓子然微笑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很没出息,对不对?不过我好不容易才回来,你就不要再勉强我了吧。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他淡淡道。
卓立凡沉默了。
「现在是几月份?」
「十月。」
「十月啊……丰收的季节呢!」
卓子然闭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闻到了吗?」
「什么?」卓立凡不明白。
「稻田成熟的味道,麦穗散发的香气,还有泥土的湿意……」卓子然睁开眼,「这些……都是在大城市感觉不到的。所以,当我意识到自己不行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回来,我必须回来!」
「……」
「你其实也不喜欢大城市吧!」
温柔的眼神固然沧桑,但沧桑中却有着包容,有着理解,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有着最最深厚的感情。
「别人眼中的你,功成名就,高高在上,穿著打扮甚至举止,都像是个典型的商界菁英。不过我知道,你一点也不喜欢目前的生活,这根本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对不对?」
「其实你最想要的生活便是跟心爱的人在一起,过一种宁静的日子,薪水无须高,够温饱即可。平凡的理想啊……可同样也是最不平凡的理想……」
温柔的眼神也可以是一把剑,轻易地便刺了入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也同样一眼便看穿了自己的儿子。
卓立凡狼狈地避开父亲的视线。
「你母亲呢?过得好吗?」
「她嫁了一个加拿大华侨,现在正定居在温哥华。」
「听起来不错的样子。」
「继父对她很不错。」
「那么你呢?你不恨我吗?虽然现在请求你的原谅未免太迟了一点。」
「不!」卓立凡肯定道。
卓子然轻声笑了起来,削瘦的胸膛微微起伏。
「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跟以前一模一样。真是令人不放心……」卓子然叹了口气,「总是把什么包袱都放自己身上背,却又什么都不说。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精明强干,实际上啊……」
「如果说这世上我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就是你。」
「不用替我担心,爸爸,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是吗?」卓子然不语,半响,视线悄然落在儿子右手的小拇指上,「这个痕迹还在吧……」
卓立凡一惊,下意识地拳起右手。
「不用遮了,我早就看见了。」
紧紧盯住那轮廓英挺的侧脸,卓子然的声音宛若叹息。
「为什么不去治呢?其实小拇指的伤残,可以治好的,对不对?是你想把它永远留着吧。永远地保留着这个痕迹,不是吗?」
「……」卓立凡沉默着。
「昨天晚上,是住在他家吗?」
「嗯。」
「他马上就要结婚了。」
「我知道,今天看到了他的未婚妻。」
「既然看到了……」看着儿子黯淡的眼神,卓子然的眸光带着几分怜意。「那就多少也替你自己打算一下吧。
「你可以永远留住这个痕迹,但是,你永远留不住一个人。」
「我知道。」卓立凡握住自己的右手,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重复道,「我知道。」
我都知道。
并且比谁都清楚。
所以,请别再说了!
* * *
夜,渐渐黑了。
城郊的山谷,茅草丛生,被风吹得摇曳不定。
时弱时强的风声在耳边呼呼回啸,有细细的雨滴,一丝丝飘到脸颊。
一片荒芫的景象,到处枝藤遍地,枯草漫野。现在的孩子,应该再也不会有到野外游玩的闲趣了吧!借着黯淡的天色,卓立凡穿过草丛,拨开荆棘,一步步向前走。
到底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一不留神,手背便被荆棘刮出道道伤痕,质地良好的西裤也早已惨不忍睹,被勾出道道漏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