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虽脏,倒有一对乌墨墨水灵灵的眼睛,无辜可怜地望向墨瞳,发出唔唔的叫声。
墨瞳露出多日不见的微笑,“行了我不怪你了。回家去吧。”
小狗被放回地上后,却徘徊不去。
墨瞳发现,小狗的走路姿势有些怪,细细一看,才发现小狗的前左肢短了一截,象是被什么利器割断的,伤口倒是早已长好。
墨瞳拍拍它的头,“原来这样啊。”他握住小狗短掉的那支腿,“当时一定很疼吧。跟哥哥回家好不好?”
小狗似听懂了他的话,唔唔地靠前,又羞羞地退两步。
墨瞳母亲回家时,在客厅里和房间里都没看见墨瞳,听得卫生间里有哗哗地水声,门却没有关上。她走进去,看见墨瞳正在给一只很小的狗洗澡,弄了一地的泡泡,小狗乖乖的站着,小小的身子在水流里簌簌地抖,雪白的毛被水浸湿了,纷披下来挡住了眼睛。
墨瞳回头看见母亲,“是我在爸的坟上发现的,没有人要他,我给带回来了。就快洗好了,我会把卫生间弄干净。”
母亲突然觉得心酸。
她也蹲下来,伸出手,和墨瞳一起给小狗洗起来。
四只手在水流里交错来去,偶尔碰在一起,墨瞳会抬眼看看妈妈。
妈妈的脸上,是久违的平静与柔和,象许多许多年前,那个娇俏的少妇,总爱穿极鲜艳的衣服,洗完澡,会披散着一头波浪长发,湿碌碌地,甩出冰凉的水珠,溅到小小墨瞳的脸上。
墨瞳说,“妈妈,我决定还是提前毕业了。这两天会好好准备论文的答辩。”
母亲嗯了一声。拿过旧的大毛巾,给小狗擦拭着身体。
墨瞳又轻声地说,“妈,我们留着它吧,虽然它有点瘸,可是很可爱。叫他布布好不好。”
“好。”
墨瞳把洗得干干净净香香的小狗抱在怀里,“以后,我不在家的时候,它可以陪着你。”
墨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母亲。
“这个,是煤气公司给的爸的抚恤金,我把它都存在这张卡里了。密码是您的生日。这一片快拆迁了,您可以用政府补给的钱,加上这笔钱,买一处近一点的房子,不必去花神庙那么远的地方住,好好装修一下,以后,您可以住得舒服一点。”
母亲慢慢地接过银行卡,捏在手里,呆呆地看着它,看着看着,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她伸手抱住墨瞳的腰,把头搁在他肩上。
孩子已经长得这样高了,却那么瘦,肩膀上突兀的骨头硌着母亲的额头与脸颊。
墨瞳愣了几秒,也伸出手去,搂住母亲。
两个最亲近的人,用生疏的姿势,越过长长的苦痛的岁月,轻轻相拥。
一个星期以后,墨瞳顺利地通过了毕业论文的答辩。
又过了三天,墨瞳报名参加了青年志愿团,即将去苏北贫困县支教一年。
陈昊天听到消息是墨瞳是一个星期以后。
陈昊天到了墨瞳家。
他问:“瞳瞳,为什么不继续读书?现在,学生可以贷款念书,如果你不知怎么操作,我可以帮你。”
墨瞳摇摇头,“不了,陈先生。学校说参加支教的学生明年可以回校直接念研究生,还可以有助学金。再说,我想到外面去做点事。”
“为什么,”陈昊天说,“去那么苦的地方。”
“并不算最苦的。”墨瞳微微笑着。
“瞳瞳,你……不必逃开的,不必逃开的。还有很多办法,很多办法……”
墨瞳走过去给陈昊天的杯子里续上水。
刚刚放下水瓶,却突然被陈昊天拦腰抱进怀里。
陈昊天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有无限的痛惜。
“瞳瞳瞳瞳,”他把男孩子的头按在怀里,“跟我走。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去美国,或是欧洲。什么地方都好,跟我走,我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墨瞳在他怀里轻轻地挣动,“那,委屈的是另一个孩子。是粘粘啊。”
墨瞳慢慢地推开陈昊天,“没有父亲的苦,我最知道。不要让粘粘再受这样的苦。再说,”墨瞳走到窗边,“再说,我也不是逃避,也不是委屈,我只是绝不想做一个可怜虫,这一次,我要自己站起来!”
他回过头来,从窗子透进的光亮铺陈在他的身后,仿佛为他的身影镶上了一道金色的边,他的脸隐在背阴里,声音却清朗如水。
“陈先生,如果,一个人,碎了心,自己不懂得捡起来,任由它碾落成泥,是对自己的不尊重。所以,我把它捡起来,再放回胸膛里,慢慢地去修补好,它还可以热热地活活地跳动。”
陈昊天看着男孩子,看了许久,然后慢慢地点头。
“好,瞳瞳,好。”
他走到门边,“如有任何需要,记得在第一时间找我。”
“我会的。”
他拉开门,突然听墨瞳在身后说,“谢谢你,昊天哥,谢谢。”
陈昊天回头,温柔地叹息,“瞳瞳啊,我等你这一声,等了很久呢。”
55
离出发还有半个月了,墨瞳原本准备的行礼只装了一只小小的箱子,母亲却又不声不响地给他添了许多衣物和日用品,又给他新买了一只大箱子。
墨瞳说,“妈,其实用不到这么多东西,又不是太远,有长途车,半天就到N城,很方便的。”
母亲也不说话,又拿出一件蓝灰色的厚毛衣,“新织的,赶时间也没敢弄什么复杂新鲜的样子,这种花好就好在显厚实。”
墨瞳一寸一分地摸着,非常厚实柔软的触感,是很好的全毛毛线,没有丝毫毛刺和涩滞,墨瞳觉得,多年的那一个伤口,在这短暂的触摸中终于愈合无形。
也许这世上,只要有爱,便没有治愈不了的伤痛吧,他想。
可是,那一份被弃置的掩埋的爱呢,它造成的伤口,什么时候可以消失?
墨瞳去同学那里商量出发的事宜,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同学家住大桥附近,墨瞳没有乘车,拐上了长江大桥,沿着桥边慢慢地走着。
夏天的长江边,十分凉爽,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湿润微咸的水气,扑扑地掀起人的衣角。偶尔有船鸣着汽笛从桥下经过,让墨瞳回想起很小的时候,跟着老师来参加长江大桥时的兴奋,那时候的自己,心里装着简单的烦恼与简单的希望,烦恼着爸爸的一去不回,希望着有一天,一家三口象从前一样平静安宁地生活。小小的年纪,许多事,说不出口,也说不清楚,但是,那种与苦恼与期盼与大人是一样的吧,正因为说不清道不明而俞加地沉重。
而今天,他又将带着苦痛与希望离开了。
要去的地方不太远,不过是江的另一边,却是,另一处的生活,另一处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