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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起解(45)

千越回过头来,他的脸色非常明净,他说,“我也信。”

有一天的下午,千越匆匆赶回医院的时候,在过道里看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非常熟悉的身影。

千越想,不可能是他的,一定是自己花眼了。

回到病房里,心还急跳个不住。

他在以诚手心里写:我刚才看见一个人。

以诚慢慢地在他手心里写:是谁?

第44章 你是我眼睛里的苹果

千越站定了,看着面前的男人。

修长的身材,清癯的面容,很多的记忆慢慢浮上来。一瞬间,千越有点儿恍惚。

男人也站定了看着他。慢慢地微笑起来,非常礼貌而疏远的笑。

“千越,”男人说,“真的是你。昨天看着有点儿象。”

千越也想微笑一下,脸却涩得很,他说:“是我。昨天,我也看到您了,没敢认。”

他叫了这么多年父亲的人,多年不见之后,却对他说,昨天看着有点儿象。

有点儿象。

千越低下头。

“您这次回来是学术交流吗?”

那中年男人点点头。

千越想,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这样年青,他今年该是五十四了吧,岁月在他身上,仿佛不留痕迹。他是这样地风淡云轻,他也许从来没有想自己,或是,想到过自己。

那中年男子和声说:“我过来看看这里的陆院长,是我以前最好的朋友,陆伯伯,还记得吗?小时候,他给你割的扁桃体。”

哦是,很多年前,那个小手术,他很怕,陪着他的是以诚,他省下零用钱给他买了冰激淋,好几根儿,说是开了扁桃体可以多吃一些冰。那时候品种并不多,记得那种叫做“白雪公主”,很甜,很重的奶油味儿。

千越看着窗外,已经开始落叶了。

千越说,是的,我记得他。

父亲轻声说,“本来,一回来就给你打电话的。你,换了电话,而且,住的地方也搬了。”

千越说,“是。”

父亲说,“你怎么在医院?身体,不好吗?”

千越说,“我很好。我的…朋友,他受了很重的伤。”

父亲说:I\'msorry.

千越笑起来,“不过他会好的。很快就会好了。”

父亲说,“那就好。”

突然而来的一片空白,横更在两人这间,无形却鲜明。

一时间,仿佛时光倒转,千越觉得自己变成了十几岁的小少年,与父亲为数甚少的交谈中,诚惶诚恐。

千越问,“您…现在…有孩子吗?”

父亲明显地是一愣。大约是没想到千越会问起这个。

不过半刻功夫,他便从容地答道:“是,有一个小女儿。”

千越说,“哦。几岁呢?”

父亲说:“刚刚四岁半。这次…也带她回来了。来看看这个城市。”

千越笑着说,“可以带她去夫子庙。很多好吃的。可惜还没过年,看不到花灯。”

父亲道:“是的。还有几天,会带她去的。”

千越问:“什么时候走?”

父亲答:“两周后吧。那边的工作,也走不开。”

父亲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千越…走之前,一起吃饭吧。”

小小的一张硬卡纸,非常简洁的设计。是父亲的风格。

千越点点头,转身走开。走到半途,回过头,父亲还站在那里。儒雅的面容,离得那样近,却又那样远。

往事,百转千回,纠绕上来,千越想,这一次,走了,怕是再难见到了。那一个疑团,在他心里那么多年,以为忘记了,其实并没有,他想把它弄清楚,无论如何,他不能甘心。

千越突然走近来,对他说,“求你件事。求你件事…我们…”

父亲说,“别着急,别着急,你慢慢说。”

千越说,“你可不可以求陆伯伯帮我们,帮我们…做一个…”

父亲沉稳的声音里隐隐的也有一点什么特别的东西,“做一个什么?”

其实他是知道的。

过去,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的。

只是障于面子。

如今,他功成名就,一切顺心。并且,他人不在国内,即便做一个,得一个结果,于他又有什么损失呢?

父亲终于还是和千越一起去做了亲子鉴定。

这期间,千越见到了那个父亲的小女儿。

非常可爱的小姑娘。

混血。美丽的圆圆的眼睛,褐色的眼睛。

却是亚麻色的头发,很长,打着卷儿,直拖到腰背以下。胖胖的小腿儿,穿一双松糕样的鞋子。象个活的洋娃娃。红润的面孔,甜美的五官,嘴角却如同父亲一样绷出一个平平的弧度。中文听没有问题,说得却不很清楚,她叫千越:越,越,听上去是云,云。

小姑娘叫Katherin.并且有一个中文名字,叫沈俏也。

父亲的新任太太是一个有着意大利血统的美国女子,身材高大,有着意外柔和低沉的声音,非常的亲切,却没有半点的造作,轻轻地拥抱千越,笑着说东方的男子,全都不显岁数的。管他叫“我的中国儿子。”

千越对她的印象很好。

因为找的熟关系,做得很秘密,结果出来是在父亲还有三天就要走的时候。

父亲也不说结果是什么,只说想和千越一起吃顿饭。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

父亲把他领进饭店的包箱,给他面前的酒杯里斟上半杯红葡萄酒。

酒是极好的,入口有丝绒一般的感觉,没有半点刺喉的酒精味。

父亲善饮,非常讲究酒的质量。千越以前常常看他半夜坐在客厅里,手里端着一杯酒。

他那淡定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父亲,手轻轻地在抖。

再不要问,那个结论已昭然若揭。

父亲慢慢地端起杯子喝一口,眼睛落在千越的脸上再也移不开似的。慢慢地给千越布菜。用他自己的筷子,把菜一样一样挟到千越面前的小碗里。

千越的心头突然象放下了重负,却没有半点欣然的感觉。那个缠绕了他多年的心结蓦地解开,却将千越委屈的力气都给剥夺了似的。

在那一瞬间,千越明白了,让他成为一个爱男人的人的主要因素,其实不是母亲,他那离经叛道,风流半生的母亲,而是那一派淡漠的父亲。他对父亲的爱的渴望,填满了他童年与少年一天又一天的时光,象是水面上疯长的绿萍,你看不到它的生长,你只看到,一夜之间,它映了一池深重的绿色,那池水中,不会再倒映出蓝天与白去。

父亲再把一筷子的菜放在千越的碗里。是一些清炒的鳝丝,是这家饭店的招牌菜。

可是父亲不知道,千越是从来也不吃鳝鱼的。

他从来就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口味,不知道他的爱好,不知道他的渴望,不知道他的伤在哪里,不知道他的痛有多深。

那个知道的人,如今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那爱他痛他的心困在无知无觉的躯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