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航稍稍回过神来,「你叫阙紫阁?」
「是啊,很少见的姓吧?」男孩笑起来,雪白的牙齿,两个尖尖的对称的小虎牙。
「你学英语的?」
「是啊,」男孩把毕业证书送到子航眼前,「师大外语系英语专业,如假包换,实行三包。」
「为什么,你是学英文的呢?」子航低声自语。
「我们家的传统啊。」男孩子用手拨开额前的碎发,「我爸,我叔叔,我爷爷,我叔爷,通通是学外语的。」
子航想,原来喜悦也是可以窒息一个人的。
这个男孩一定是紫阁在这一空间的存在。
只是,他好像没有前世的记忆了。
但是,分明是自己的紫阁啊。
子航伸出手去,「欢迎加入,紫阁。」
紫阁也伸出手来。
两手相握的时候,紫阁有片刻的失神,这个人感觉好亲切,似曾相识似的,在哪里见过呢?
紫阁留下联系电话,转身要出门,忽地又转身挠挠头问,「你不考考我吗?」
子航的目光交织在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孔上,「不用了紫阁,我相信你是最棒的。」
紫阁刚刚大学毕业,正在找工作,临时兼职做翻译,到子航的翻译社工作已经一个多月了,每个人都喜欢他。
记得第一次接任务,卓妮看见他,背过身去对子航说,「老板,你敢用童工哦。」
子航神彩飞扬,「卓妮,我是遵纪守法的商人,他二十二了。」
卓妮说乖乖,我要是这么不显岁数就好了,好羡慕啊。
又凑过头来,「咦,老板,我发现你这些天也变得更帅了,满面春风的,难道是红鸾星动?」
子航叹道,卓妮,卓妮。
心里笑,这小女子,什么都好,就是颇有点好色。
紫阁回来了,尽管他不记得从前,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和自己活在同一个空间里,寸寸空气里都有他的气息,睡着了也会笑醒。
总会有一天,他会想起来的。
一切都是机缘,一定会有一个时刻,紫阁的记忆会复苏的。
子航从落地窗望出去,看见一个男孩儿,白衣黑裤,披着冬日的暖阳,匆匆而来。
有一次,紫阁是给一个来自美国的文化代表团做翻译。这个代表团主要是参观访问一些大专院校,子航想紫阁比较熟悉,应该没问题。
谁知就出了问题。
紫阁把代表团里的一位教授给打了。
教授向翻译社投诉,要求陪偿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还要当面道歉。
紫阁涨红着脸,拧着脖子说「不——可——能!」
紫阁一向乐观随和,与同事们客人们相处都很好,大家对他都喜欢得不得了。
有一次居然有一对新西兰来的老夫妻非常认真地提出要认他做孙子。回去好长时间来还常打电话过来找紫阁说话,今天这样,倒真是有点奇怪。
子航让众人散了,按着紫阁的肩膀让他坐在沙发上。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紫阁,慢慢说,不要怕。」
紫阁凝神看着面前的人,一腔怒气不知为什么全转成了委屈。
「他……他骚挠我,他……他乱……乱摸我。在……在厕所里。」
紫阁的眼泪叭叭掉下来,手心抹过来,手背抹过去,一张清清秀秀的脸成了花猫样。
子航忽地站起来,推开椅子,「紫阁,你没有错,走,我们找他们说理去。」
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去卫生间拧了把热手巾,细细擦干净那张花猫脸。
「紫阁,你打他哪儿了?」子航温润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疼爱,让紫阁大为安心。
「我把他的一只眼打成了熊猫眼。」
「一只眼青怎么叫熊猫?我们去跟他理论,他要敢不承认,我们把他打成真正的熊猫!」
紫阁笑起来。
冬末,雨混着细碎的雪珠,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地面潮湿泥泞。
子航开着车回家,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大大的登山包压在细瘦的肩头,手里拖着个箱子,不是紫阁吗?
子航把车靠边,摇下车窗,伸出头去叫,「紫阁。快上来。」
紫阁上了车,子航看他外衣全湿了,拿过后座上自己的外套把他裹住。
「怎么了,这个天搬家?」
「不是,房东把房子租给一个公司做办公室了,房租涨了一倍呢,叫今天就搬走。」
「混帐!这么欺负人!你这是去哪儿?」
「不知道,找个招待所先住下来,再找房子。」
子航发动汽车,「去我家,先住下再说。」
紫阁结巴起来,「真……真的?可是我……」
子航说:「不用可是。有我在,就不会让你这种天气在外面飘荡,更不会让你流落街头的。」
紫阁紧一紧身上子航的外套,用力地吸吸鼻子,神情非常趣致,子航忍不住伸手揉揉他的头发。
紫阁说:「啊,老大,你的车真好。」
自从子航为他出头摆平了搔挠他的美国人以后,他便一直老大老大地叫子航。
老大,你罩着我。
老大,你有同声翻译的资格啊。
老大,你真了不起。
老大,老大,子航无声地绽开笑容,想起以前紫阁一声声地唤他「先生,先生。」
无论怎样地称呼,无论怎样地装扮,无论记得与否,紫阁永远是他放在心尖上怎么疼也不够的人。
子航说:「普通的大众罢了。」
紫阁说:「可是很宽敞啊,垫子也特别地舒服。」
子航转过脸来看着紫阁,慢慢地说:「曾经有一个人,他有晕车的毛病,我开车带他出去的时候,他常常窝在座位里睡觉,所以我想,我一定要把车子换大一点,垫子弄得厚软一点,等他回来时让他坐着舒服。」
紫阁认真地听着,叹一口气说:「要是有人也对我这么好就好了,老大,你说的这个人,她现在在哪儿呢?」
子航说:「他?他已经回来了,可是,我还没有跟他相认。」
紫阁说:「为什么?难道你们之间有误会吗?」
子航说:「不,不是。」
紫阁看着子航脸上浮起的浅浅忧伤,体贴地住了口,忽然笑起来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老大,其实我也晕车。」
子航温和地笑了,当然,你当然晕车,我当然知道,他想。
「所以,这可不就显出厚垫子大座位的好来了?」子航笑着说,把暖气开得大些,
「只可以小睡一会儿,今天突然降温,小心感冒。」
「哦。」紫阁像一只小猫一样圈成一团,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睛。
子航把紫阁带回了家。两个人进了门,紫阁把脱下的湿碌碌的鞋子放在鞋架下层。
那是过去他常放的位子,子航看着,觉得他只是去了小院儿一趟,仿佛从未稍离。
那边紫阁抬眼就看见了满屋无处不在的照片,惊叫起来,「咦,你为什么会有我的照片?」